【曉荷·暖】仰望和凝視(散文)
打開中國的歷史文化典籍,一個個光彩奪目的人物赫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孔子、老子、莊子、孟子、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蘇東坡、陶淵明,魯迅等等,作為一個立體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們鐫刻在上面;作為一個民族的文化符號,甚至世界的文化符號,他們鐫刻在上面。他們從遙遠(yuǎn)的歷史走來,站在民族文化的高峰,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峰,他們是由歷史和文化的精髓匯集而成,是邈遠(yuǎn)星空里最耀眼最亮的那幾顆星辰。
那些星辰,是每一個文化人必須仰望和凝視的。我相信,每一個望向天空的人,都會有自己的仰望對象,都會有自己的仰望個體。你在仰望群體的時候,由不得會一一凝視那些個體。每一次的仰望與凝視,總是懷著一種崇高和莊重,激動和渴望,當(dāng)然還混合著一種悲慨,一種壓抑,揪心的疼,一種巨星隕落的疼,甚或一種憤怒之后的疼。
凝視屈原,就是這樣一種感覺。無論是仰望星空,或是凝望他的雕像,都會感到自豪,感到悲壯,感到愧疚。對于整個民族而言,屈原的高度,即是民族的高度,即是民族文化的高度。屈原的偉大,即是民族的偉大,即是民族文化的偉大。民族有幸,誕生和養(yǎng)育了一個屈原,讓我們這樣一個民族,在世界文化之林中,赫然看到他的名字,他傲然挺立著,挺立在文化的珠穆朗瑪峰山巔。
抑或是屈原的理想抱負(fù)與抑郁不得志的遭遇,他的憂憤與激越,他的絕望和決絕,他的一腔熱血,他的訣別,他的縱身一躍,在江水的嗚咽聲中,身體與靈魂的自然分離,身體沉入江底,靈魂飄飛升空,縈繞整個蒼穹。
在那一刻,歷史就永遠(yuǎn)定格在公元前278年5月5日,停止到了那一刻。整個江水在咆哮,在滾動,在嗚咽,在哽噎,在哭泣。
兩千多年后的一個上午,在一個江邊,我與江水一同陷入了沉思。我的面前,是汩汩流淌的汨羅江,永遠(yuǎn)朝著大海的方向。耳邊,則回蕩著李白的《江上吟》:“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想必,李白是去過汨羅江的,他站在江邊,緬懷屈原,思緒綿綿,他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寫下了《江上吟》?
我看到過屈原的雕像,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蒼涼,看到了悲憤,好像有許多話語要傾述,有許多楚辭要完成,有許多抱負(fù)要實施。
無論是面對汨羅江,還是面對他的雕像,我都是懷有復(fù)雜的心情,在江邊逗留,傾聽江水流淌的聲音。而與他的雕像對視,我每次都是匆匆的一瞥,只是短短幾秒功夫,不敢對視太久。我覺得他的眼睛里,好像永遠(yuǎn)含著淚水。那是一個民族的淚水,包含著詩人的屈辱和民族的屈辱。
這是一個悲愴的老人,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一頭蓬亂的頭發(fā),一身破舊的長衫,一把堅硬的骨頭,一顆倔強的下巴,一副不屈的靈魂。
他在汨羅江邊躑躅,踽踽獨行。他的眼神是散亂的,卻投向了渺遠(yuǎn)。面對江水,他的心境是復(fù)雜的,赴死的決心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恐懼,在他身上,卑微是從來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屈辱和絕望,一次次臨近的屈辱,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不再是憂郁的眼神,而是絕望和悲涼,是留給后人的警示。
是啊,當(dāng)他在投江的一瞬間,他萬萬不會想到,他會成為一個千古不朽之人,成為一個最偉大的愛國詩人。
我在想,當(dāng)一個人的詩歌開啟了一代風(fēng)氣,被冠以“中華詩祖”、“辭賦之祖”之稱,當(dāng)一個人的眼淚和一個民族的眼淚混合在一起,當(dāng)一個人的憂慮與民族的憂慮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一個人的心臟與民族的心臟不可分割時,這個人的文化價值,就可以上升到與日月同輝的程度了。一個國家的文化高度,一個國家的文化符號,就在他的筆下,在他的詩歌里,在他縱身一躍中誕生了。
時常想,應(yīng)當(dāng)讓世界級的雕塑家重新來塑造一尊老人的塑像,他堅毅不屈的消瘦面容,他縱身一躍的身姿。他紅紅的眼睛,深陷的眼眶,胡須皆白的臉頰。我又想,即便能雕刻出他的形體,他的逼真形象,他的頭顱,耳朵,鼻子,胡須,甚至眉毛,憂憤神情,可那紅紅的眼睛,又怎么會雕刻出來呢?除非你把他的眼睛染上了紅色,滴上了血滴!那沾了人血的饅頭,不是可以吃嗎?
那紅紅的眼睛,流露出的是對國家的擔(dān)憂,折射著的是這個民族的深重苦難。無論多么高明的雕塑家,也雕刻不出這樣的眼睛。
此刻,你不可能理解他內(nèi)心的悲愴和凄涼,不可能理解他的絕望。他紅紅的眼睛,像血,那里面不僅僅是一滴滴眼淚,還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訣別與絕望。
公元前317年,23歲的屈原懷揣著生命的夢想走上了歷史的舞臺,司職左徒一職,這可能是楚懷王專門為屈原所設(shè)計的一個官銜。給予了屈原特別的權(quán)力,專門負(fù)責(zé)社會變革和制度改革。他帶著一種青年人的血氣,開始著手變法,準(zhǔn)備與舊貴族和一切頑固勢力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斗爭?;蛟S他太年輕了,不知道世間有那么多的無奈與險惡。他看不出那隱藏的暗流涌動,看不出改革變法所遇到的巨大阻力,看不到反對派的猙獰和可怕。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志存高遠(yuǎn),以為自己站在了變革的舞臺,所有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所有的改革都會成功,所有的頑固勢力都會俯首稱臣,然而他忽視了舞臺的性質(zhì)和屬性。這場斗爭僅僅維持了三年,他便失敗了。他站立的,不是戲曲的舞臺,而是政治的舞臺,殺戮和死亡的舞臺。在這樣的舞臺上,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是以合力阻止和絞殺改革者為目地的一場斗爭,而不是別的。
屈原失敗了。在一些人不斷讒言攻擊下,屈原被黜左徒之職,改任三閭大夫。這是屈原第一次被貶黜,朝堂不明,君主昏昧,佞臣當(dāng)?shù)?,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愁緒滿懷,他滿腹的話要說,滿腹的詩句要傾述,他要吟誦,要吐露,要歌頌,要鞭撻,傳世名篇《離騷》在此時問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彪m然長聲嘆息,但很顯然此時的屈原,仍然抱有幻想,想著為楚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上М?dāng)時的楚懷王,忠奸不分,在內(nèi)為美人鄭袖迷惑,在外被張儀所欺瞞,疏遠(yuǎn)屈原而寵幸上官大夫、公子子蘭,屈原的這條報國之路注定走不下去。
曾幾何時,他對楚國寄予了希望。楚國的崛起,讓他看到了希望,隨著不斷兼并周邊各小諸侯國,楚國的疆土不斷擴(kuò)大。楚懷王時攻越國,盡得越國吳地,越國因此分崩離析。他站在江邊,面對江水,發(fā)出的錚錚誓言。那時的江水在他眼里好像是專門為取悅于他的構(gòu)想而存在的。就連汩汩奏響的流水,那岸邊的樹木,那些花朵,也仿佛在向他表達(dá)喜悅的心情,表達(dá)一種情感。
我在打開想象的翅膀。盡管,我的想象盡顯蒼白無力,但我還是想把這種想象合理一些,符合當(dāng)年的那個人物。兩千多年前那個冬天的江水,是怎樣的無聲無息,蕭殺肅穆。這個老人注視著蒼茫大地,注視著他身后的國土,兩行老淚不禁從眼眶流下,在皺紋密布的臉頰上凝結(jié)成了冰。他拭干了眼淚,回望他的楚國郢都,回望他的家鄉(xiāng)和故土。
這個老人站在汨羅江邊,內(nèi)心翻涌起的波濤??粗某谅浜推茰纾粗貒F蹄踏破的楚國河山,看著四處逃難流離失所的人們,火光沖天的郢都,他心如刀割,這樣一個泱泱大國啊!就這樣沉淪了。他向汨羅江發(fā)出了天問,江水無語。這個蒼老的老人,眼睛里滾落出一串老淚,與江水融為一體。
五月,他神思飄忽,心緒煩亂,邊走邊吟誦“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是他從滄浪水邊的漁父那兒聽來的歌??嗤矗陋?,心緒沉重,他徑自來到了漢江中上游之北。然而,當(dāng)他步入這祖居之地,他的悲情就不期然地化為歌聲了。曾經(jīng),在這“周南”“召南”之地,在《詩經(jīng)》遍地吟唱聲中,他深深沉浸于這古風(fēng)颯颯的詩歌原鄉(xiāng),在詩的夢寐中思考著,訴說著。他訴說漢北,訴說祖先建國立業(yè)的出發(fā)之地,訴說篳路藍(lán)縷拓荒的第一代先祖!他不明白,先祖?zhèn)儚臒o國無家的南行中尋覓的家園,何以在秦的威逼下茍延殘喘?
透過洶涌的江水,我看到一位凄楚的老人,在命運的大江大河里奮力地掙扎,然而命運卻仍然無情地將他推向一個個漩渦。他有太多的抱負(fù),有太多的雄心壯志,可是沒有辦法,他所有的抱負(fù)都不能實現(xiàn)。他只能凄苦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被割裂,被肢解,被吞并。
我不知道他在投江的瞬間,是否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神鳥,在翩翩起舞,在引導(dǎo)他,提示他,啟示他,超度他。因為在楚先民的眼里,神鳥意味著圖騰。此鳥“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身備五色,鳴中五音,有道則見,飛則群鳥征之?!?br />
我見到屈原不同版本的畫像和雕像,從畫像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清癯瘦削、沉郁儒雅的屈原,看到了一個心事浩茫、視通廣宇、憂國憂民的屈原。他在流放中走著,雖然他不能為朝廷重用,被放逐,被拋棄,他抬頭看天,無邊無際的天,浩渺蒼茫的天,在他眼里,已不再是那般明媚了。
屈原在投江前,用一首《天問》,向著蒼天,大地,歷史與現(xiàn)實發(fā)出了頗具浪漫色彩的奇絕無比的提問。全詩一共370多句,卻提了170多個問題。從天上到人間,從歷史到現(xiàn)實,從自然到人文,從神話到未來,無所不包,無所不問。他問宇宙洪荒的誕生,問日月星辰的變化,問大禹治水的壯舉,問九州方圓的安排,問夏商周以來的興廢由來,問歷代君王圣賢的歷史功過。一直問到了楚國的現(xiàn)在,自己遭遇流放的悲憤。他是懷著憂憤的心情在問,這兩千多年前的宇宙之問,洪荒之問,歷史之問、人生之問,直到現(xiàn)在依然振聾發(fā)聵,依然讓我們常常陷入深沉的思考。
汨羅江不語,大地不語,蒼天不語。
我的腦海中交替映現(xiàn)出兩幅遙遠(yuǎn)而清晰的畫面。一幅是被放逐于江湘之間的屈原,行色憔悴,形容枯槁,一邊踽踽獨行,一邊悲切吟唱。這就是所謂的屈子行吟圖,是屈原作為詩人的永恒雕像。一幅圖是屈原自沉江160多年之后,年方20的司馬遷南游江淮,來到屈原自沉的汨羅江畔,臨流憑吊,唏噓垂涕。
大約百年后,被貶的賈誼在湘江處,對屈原的遭際身同感受,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情頓時漫漶心頭,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的不幸仕途,這境遇不就是屈子當(dāng)年那遭遇么?“驥垂兩耳”,“章甫薦履”,駿馬垂著兩耳拉鹽車,頭上的帽子被墊鞋底隨便作踐,有才者大多就是這樣的命啊。遂含淚筆墨,倚馬而就,寫下《吊屈原賦》。
司馬遷是同情屈原的,在遭受宮刑后,他對屈原作了如此的描繪:“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br />
提到屈原,不能不提到他的愛國。歷史上,還沒有一個人敢說,我是為祖國而生。獨屈原敢說。屈原的愛國是徹底的,于屈原而言,國即是家,國即是母親,是營養(yǎng)身體的血液。與屈原相比,所有的愛國都顯遜色,平凡;與屈原相比,所有的浪漫都顯狹隘,低級;與屈原相比,所有的文辭都顯平庸,晦澀。在中國的歷史上,大凡愛國之人,無一例外都讓人敬佩,感動。然屈原的愛國精神,卻是那么高潔,偉大,徹底。
我依然在想象屈原,他的眼淚流干了,而歷史的眼淚不會干涸。我能想象出來,他在憂心忡忡,淚流滿面時候,一定是披頭散發(fā),心神不定,內(nèi)心無比的苦悶和憂慮。秋風(fēng)吹來,草木沙沙作響,一派蕭瑟之聲。濃霧在山林間卷曲浮動,他眼前一片迷茫。他迎風(fēng)披散著頭發(fā),一會兒在荒山野嶺間疾走,一會兒在長坡上徘徊游蕩,一會兒自言自語,傷嘆孤獨,一會兒緘口不言,愁思郁結(jié)。他想到在遭受佞人讒毀、排擠而被放逐后的悲憤、傷感心情在憂思難解的心情中,回想自己被放逐后的經(jīng)歷,楚國的前途,命運,他不想這樣,但眼前的情景告訴他,那些讒言還在林間游蕩,那些鬼魂還在野嶺徘徊,那些從遠(yuǎn)古而至的山野之風(fēng),那些暗流,大江大河之下的暗流,逼迫他不得不如此。
當(dāng)年,他身佩陸離長劍、腰佩美玉,系博帶,戴切云高冠,著雪白羅服。那時的屈原,是多么的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啊。
當(dāng)年,他是那么喜歡楚國文化,他甚至喜歡楚國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株植物,每一朵花草。在他眼里,那些長在渚山野的遠(yuǎn)古植物,不止有生命,還有不朽的靈魂。那些種類繁多的植物,蘭、椒、桂、蕙、茅、艾,荃等等,都是有生命的,有靈魂的。《離騷》里的蘭草,有著人性一般的柔和,顯現(xiàn)出玉一般的光澤,散發(fā)出純美的味香,有著蘭心慧質(zhì)的氣韻。那些不同種類的香草,他信手拈來,賦予其不同凡響的意義。
他寫《湘君》,“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寫《湘夫人》“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jì)兮西澨”,文字是那樣的美麗,雅致。他寫《國殤》,“通篇直賦其事”,挾深摯熾烈的情感,節(jié)奏促迫、緊迫,表達(dá)出凜然亢直之美,一種陽剛之美,在楚辭體作品中獨樹一幟,讀罷讓人有氣壯神旺之感?!办罕稳召鈹橙粼啤碑?dāng)敵人來勢洶洶,沖亂楚軍的戰(zhàn)陣,欲長驅(qū)直入時,楚軍將士仍個個奮勇爭先。他寫戰(zhàn)陣中有一輛主戰(zhàn)車沖出,這輛原有四匹馬拉的大車,雖左外側(cè)的驂馬已中箭倒斃,右外側(cè)的驂馬也被砍傷,但它的主人——楚軍統(tǒng)帥,仍毫無懼色,他將戰(zhàn)車的兩個輪子埋進(jìn)土里,籠住馬韁,反而舉槌擂響了進(jìn)軍的戰(zhàn)鼓。一時戰(zhàn)氣蕭殺,引得蒼天也跟著威怒起來。待殺氣散盡,戰(zhàn)場上只留下一具具尸體,靜臥荒野。
他描寫兩軍廝殺的場面,渲染氣氛的本領(lǐng)是十分高強的。不過十句,將一場殊死惡戰(zhàn),寫得栩栩如生,極富感染力。他飽含情感的筆觸,謳歌死難將士。有感于他們自披上戰(zhàn)甲一日起,便不再想全身而返,此一刻他們緊握兵器,安詳?shù)匦臒o怨悔地躺在那里,他簡直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緒。他對這些將士滿懷敬愛,正如他常用美人香草指代美好的人事一樣,在詩篇中,他也同樣用一切美好的事物,來修飾筆下的人物。這批神勇的將士,操的是吳地出產(chǎn)的戈、秦地出產(chǎn)的弓,披的是犀牛皮制的盔甲,拿的是嵌玉飾的鼓槌,他們生是人杰,死為鬼雄,氣貫長虹,英名永存。
凝視屈原的雕像,我想起起劉勰的“不有屈原,豈見《離騷》?”想起韓愈的“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笨梢哉f,沒有楚國,就沒有屈原。楚國和屈原,正與屈原和《離騷》,楚國之于屈原,不是偶然的。屈原之于《離騷》,亦不是偶然的。亡楚者秦,楚國雖亡,而“魂魄”仍在。楚國的“魂魄”,即是屈原的“魂魄”,即是中華文化的“魂魄”。
兩千多年過去了。無論歷史還是當(dāng)下,仰望和凝視屈原的人越來越多,仰望一座文化的高峰,已成為一種現(xiàn)象,成為一種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