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后溝(散文)
后溝,位于銅川市王益區(qū)桃園煤礦二食堂后面的山坳間,是一條偏僻的大溝。曾經(jīng),后溝兩肩山頭,像豆蔻年華的靚麗少女,碧草盈盈,麥苗青青,果樹盛景。溝里,家家窯洞視線昏黑,窯洞口炊煙裊裊,窯洞外雞犬相聞,雨水聚集。這些都永遠刻在我的記憶里。
很小的時候,我家本來住在父親單位的單身宿舍樓里??墒牵捎谝w新樓,原有的舊房必須拆遷,我們不得不另找別處暫住。那時,沒有私人出租房子的,家家戶戶住房都比較緊張。父親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出,桃園煤礦第二食堂后面,有一條叫“后溝”的溝里有地方,可以自己打窯洞住。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暑假,父親和他的一位叔伯弟弟一塊到后溝挖窯洞。于是,我們家就成了溝里的最后一家。父親和叔叔在溝里左側山坡,選擇一塊前面最為寬敞的地方,倆人計劃好寬窄和高度開始挖窯洞。記得那兒山墻的土質(zhì)由于雨水的沖刷,表面剛開始挖的時候還比較松軟好挖,沒多久就又硬又結實。后來他倆用羊鎬挖的時候,每用力挖一下,只能掉下小核桃大小的一塊硬土,進程很慢。當然,土質(zhì)硬,說明挖成的窯洞結實,不易倒塌,使用的時間更長。
記得每天,父親和叔叔在昏暗的半成品窯洞里,趁著外面射進來的微弱光線,雙手舉著洋鎬站在高高的方凳子上對著山墻挖土。為了防止土渣落到臉上迷住眼睛,都戴著舊草帽。只見他們穿著破汗衫,額頭汗涔涔的,彎曲著兩條胳膊,顫巍巍地舉著洋鎬,“吭哧,吭哧”地挖著。硬的像石頭樣的深黃色土塊,在他們用洋鎬一下下挖掘中,紛紛落下。兩個人用了整整一個暑假,才挖出兩孔窯洞。面積有兩間房子那么大。窯洞雖然冬暖夏涼,可里面整日昏暗,陰天下雨時,就更黑。
左邊一孔窯洞的地面父親和叔叔用紅磚平平展展鋪了一層,做客廳用。門口前面靠左的一小片地方搭建個小廚房,廚房左邊是用舊磚頭圈起來的煤倉。右邊的一孔,整個窯洞盤成了個大土炕,中間用單磚砌墻成隔兩半,做全家人的臥室。外間,我們姊妹幾個睡;里間,是父母的臥室。窯洞口被封死,最外面盤個大土爐子,用來燒炕。
冬天,燒炕的爐子也做飯;夏天,就在小廚房做。母親是盤土爐子的高手,我家的兩個爐子都是她盤的,用的是鐵條和磚頭。母親說盤爐子最主要是要把爐子的“肚子”拿捏到位,大了,費煤;小了,火燒不旺。記得,每次做飯或燒炕,我們家的火總是很旺,平時光燒煤餅都足夠了。有時太旺了,煤餅把整個爐膛都燒得通紅,得用爐渣和土塊才能壓住火,否則土炕熱得沒法睡。那時候,每個冬天,大概10月開始就寒風呼嘯,西北風裹著大片雪花,順著溝底吹著哨子撲向溝口,可我們家的窯洞總是比別人家暖和得多。
記憶中的后溝,是一條很深的溝,不很寬。中間是一條兩三米寬的水溝。平時水溝里沒水,長滿青草,溝沿還零星開著各色小花,紅的、白的、黃的、藍的、紫的,迎春花、喇叭花、雛菊等次第開放。蝴蝶、蜻蜓、豆娘、螳螂等在溝低飛來飛去,給水溝增添不少生機。一到下雨天,特別是夏秋時節(jié),水溝里就會聚集不少雨水,我們一群小孩子在水溝邊洗腳。雨大的時候,山上沖下來的泥水都集中到水溝里,水勢挺大,常常幾乎和溝面持平,浩浩蕩蕩順著溝流到外面的大溝里然后和漆水河合并,儼然像條小黃河。每年夏秋之后,雨水沖過的水溝都會變寬、變深一些。
在后溝兩側平坦的地方,人們依著山墻,在結實的地方挖窯洞居住。幾乎每家都挖兩三孔窯洞,前面蓋個廚房。如果地方足夠寬敞,有的人家還會圈個小院子,按上大門。小院子里多余的空地會種上菠菜、白菜、蘿卜、辣椒、南瓜等蔬菜。當然,種的蔬菜并不很多,因為那時候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比較多,畢竟得給孩子們留有足夠玩的空間。每家院子外留一條窄窄的能并排過兩個人的道路連起來一直通到溝口。路面往往墊著爐灰或黃土,那是雨天鄰居們墊水坑留下的痕跡。有的地方墊著碎磚頭塊,天一晴,家家都會把磚塊移走,防止小孩子絆倒摔跤。
溝里住戶大多是桃園煤礦的工人和家屬,也都是無房戶。多數(shù)來自河南、山東、安徽、四川和陜西的農(nóng)村。河南人居多,下來是山東人。他們?yōu)槿藰銓?、善良、熱情、好客。不管誰家有困難,大家都會互相幫忙。剛開始大人們抄著各自方言,也不要求統(tǒng)一,對方能聽得懂就行。小孩子們倒是相互學會幾種方言,聊起來頻道轉得飛快。后來,由于河南人和山東人占多數(shù)加上兩種方言比較接近,加上和其他方言的融合最后形成了以河南方言為基礎,陜西方言為輔的一種特殊方言——銅川話。于是,孩子們,甚至不少大人也大多說銅川話了。
當時,記得第一年冬天,我只有五歲,大妹妹三歲,二妹才幾個月大。在一個寒冷,飄雪的下午,父母去上班。父親先走,母親后走,她走時交代,讓我看好兩個妹妹。然后她把被褥都卷起來放在床頭,防止妹妹尿到床板上。臨走時,她鎖了大門,怕我們跑出去走丟了。剛開始,我們?nèi)齻€相安無事,我在陪著二妹妹玩兒,大妹自己在爐子邊玩兒。沒多久,只有幾個月大的二妹先是尿到床上,接著又拉在上面,只有五歲大的我,抱也抱不住她。眼看著她嚎哭滾了一身屎尿,急得我不知該怎么辦,也哭了起來。我一哭引得兩大妹妹一起大哭。頓時窯洞里嚎啕一片。外面幾個路過的鄰居阿姨聽到哭聲,趕緊拍打大門安慰我們,然后七手八腳拆掉門板,進來把我們姊妹三個拽了出去,安撫好我們后,又幫著打掃衛(wèi)生。母親下班回來,她們都責怪母親沒把孩子交給她們看管。從此,父母每次上班,我們都由鄰居阿姨們代管,管吃管喝,直到父母下班。
記得那時候,日子很艱難,溝里住戶有戶口的不多,私自買糧都很困難,更別說買肉了。很多家平時很少能吃上一頓肉。山上當?shù)剞r(nóng)民卻很講究,不吃病死的禽畜。到了春天,有時候山上農(nóng)民養(yǎng)的雞得雞瘟病死了,他們會順著山坡扔到最里面的溝底。記得那位祖籍山東,長得胖胖的,膚色黝黑,身材高大的鄰居大伯,總會把扔在溝里的幾只死雞拾了用籃子?回來,然后燒一大鐵鍋開水,蹲在院子里退毛、開膛、去內(nèi)臟。一群鄰家孩子們圍著他,七嘴八舌議論著,流著口水眼饞地看熱鬧。宰殺完畢,一堆白生生退了毛的死雞,放到那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里,放上能找到的大料“咕嘟咕嘟”地一直煮。一個多小時后,煮到香氣四溢,彌漫開來。熟了,那大伯的老婆,我們叫大娘的笑盈盈地給每家鄰居送一只解解饞。每次接到鄰居大娘送來的雞肉,我們都心存感激,歡呼雀躍。母親把香噴噴的雞肉小心翼翼分給我們,大家都狼吐虎咽,也沒吃到什么怪味。到現(xiàn)在我都納悶,那時候的腸胃咋都那么好?吃了病死的雞肉也沒見大人小孩誰得病。我總是猜想,或許是煮的時間長的緣故;或許是大料放的多的緣故;或許是那時候大家腸胃好的緣故,也不可知。
當時,家家戶戶小孩都挺多,少則兩三個,多則七八個,有的還有十幾個的,大部分家里有四五個。一到放學,一群一群的大小孩子,滿山坡,滿溝里亂跑。放學回到家里,孩子們是那么的開心,無憂無慮地呼朋喚友一起玩。推鐵環(huán)、跳皮筋、砸沙包、跳方格,嘰嘰喳喳,吵吵嚷嚷,非常熱鬧。那時候放學早,孩子們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直到家長做好飯,扯著嗓子喊叫名字才意猶未盡地回家。
一到夏天,后溝兩側山上,漫山遍野,草長鶯飛,鮮花盛開。特別是暑假,山上到處是撲蝴蝶、逮蛐蛐、捉螞蚱、抓知了的孩子。一到糧食瓜果快成熟的時候,附近農(nóng)民就遭了殃。一群群孩子偷麥子、偷玉米,拿到家長不在的家小孩家,放到爐膛里燒。熟了,拉出來,黑乎乎的麥穗,冒著四散的香味,放在手心里揉碎了,搓出晶瑩的麥粒吃。玉米是帶著外面的青皮放到火堂里,燒一會兒,拿出來,剝掉外面燒焦的黑皮,雙手捧著啃,直到吃得滿手、滿嘴、滿牙齒的黑渣,個個像是《西游記》里的黑骨精。但是,那又香、又嫩、又筋道的味道,到現(xiàn)在還記憶里回味著。
記憶最深刻的是偷桃子。初夏,桃子還沒熟,穿著汗衫短褲的一群野孩子們,跑到山上。趁看園子人不注意,猴子一樣鉆進桃林,悄悄爬到樹杈上。摘下的毛桃雙手拿不住,就順著衣領塞到汗衫里。汗衫下面塞到短褲里,防止掉地上。毛桃在汗衫里鼓鼓囊囊,細細的毛蹭得滿身都是,又扎又癢,甚至是疼,感覺像誰在用鐵刺毛刷不停地刷著皮膚。沾滿桃毛的手,如果擦了臉上流下的汗水,刺撓的毛毛隨著汗水粘在皮膚上。臉,頓時火辣辣地,又紅、又癢、又疼。忍著桃毛毛的扎,跑回家,定會遭到父母一頓臭罵。母親一邊罵著不該糟蹋農(nóng)民的果子,一邊心疼地幫著脫光,把衣服和人兒一塊都按到水盆里打上肥皂,搓出泡沫把毛毛洗掉。洗完后身體頓感清爽,父母的罵聲也隨之煙消云散。沒臉沒皮,笑嘻嘻吃著偷回來的,半生不熟的青桃,又硬又澀,透著一點點甜味兒,感覺挺爽。
后溝里都是普通人家,都是平凡的人,不會虛偽,也不會作假,宛如清淡的云,不會引起重視,也不需要誰重視。大概這就是平凡日子,平凡的世界吧??鄲篮完幵?,他們習以為常,吵吵鬧鬧,抑或暴風驟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這大概就是世界的紛雜和浪花。其實跟驚心動魄沒有多大關系,有的只是繼續(xù),繼續(xù),堅持,堅持。
過了三四年,父親單位的家屬樓蓋好,我們搬走了。后來,聽父親說,兩孔窯洞賣了100多塊錢。雖然只在后溝住了很短時間,但是對那兒的記憶卻非常深刻,時不時讓我懷念。再后來又去后溝看過幾次。后溝的老鄰居不斷地搬走,新人不斷地住進來。進進出出,老鄰居越來越少。
前幾年,聽說煤礦塌陷區(qū)移民搬遷,全部主戶都搬走了。再進去看時,滿溝,高高低低的地方,種著楊樹、柳樹、泡桐,郁郁蔥蔥,大部分已經(jīng)胳膊粗了。沒了人,里面很寧靜,甚至有點瘆人。走近時,我們的腳步驚起一群鳥雀,“喳喳”地叫著飛起。溝里住戶早已搬走,一戶不剩。留下的窯洞大部分用磚塊或石頭封住。也有不管的,黑洞洞地敞著,有點嚇人。低矮的院墻大部分已經(jīng)塌陷,一派荒涼景象,讓人看了鼻子發(fā)酸。我們家的窯洞,被窯頭上流下來的泥土幾乎封住,只留下很小的一點洞口,像黑乎乎的眼睛審視著外面的世界。那條水溝由于多年雨水沖刷,變得更寬、更深,已經(jīng)是當年的兩三倍大了。
那條溝已荒蕪,我家窯洞雖然已坍塌。但,曾經(jīng)的景象在記憶里依然很清晰。畢竟,那是我最初認識世界的地方,許許多多美夢就是從那里開始的。
佳作欣賞學習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