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會教育人”,伯父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常常會提到這句話。說是故事，其實就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我想，這是真的。雖然我母親常說他是“大白話”，我卻不相信。那樣的歲月，那樣的場景，我不曾懷疑，因為我從央視、從書本里也會找到令我相信的依據(jù)。
　　 聽伯父講，那是民國十八年的一個街天，當時，奶奶帶著我父親他們姊妹三個，日子過得很艱難，不料這一個街天，全家斷了炊。奶奶翻箱倒柜，始終找不到一粒包谷米，姑母卻不停地叫肚子餓。奶奶沒有辦法，只得拿四塊大洋交與我伯父，叫他上街去買一點。
　　 伯父上了街，沒有細看那些小百貨，只顧四下里尋找可吃的東西。從豬場街頭走到街尾，看不見一片菜葉，也看不見一粒包谷米。伯父摸著光洋傷心，幾乎要流出眼淚。他有光洋，可抵個屁用。
　　 伯父帶著絕望，正想回家，突然又遇見一個熟人。伯父又空著肚跟他在街口蹲了下來。這人伸手到布袋里去掏煙盒，卻從布袋里漏出幾顆包谷米。伯父喜出望外，湊過身去，貼近他的耳朵，悄悄問他：“你家還有沒有包谷米？”這聲音很小，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鞍?，還有什么?！彼夥即鼑@息道，“我也只有這兩小布袋了，我怕別人偷了去，我就把它揣在身上。既然你家五六天沒吃了，你就拿一小布袋去。”
　　 伯父感覺不盡，把四塊大洋一齊塞與他。不料他卻吼道：“我說你啊，我要你的錢，我會給你包谷米嗎？這個錢頂屁用，你跑了一天也見不到一粒包谷米。我要他何用?！边@位伯父的朋友雖然不算偉大，但他的話卻很有哲理，難怪西漢的晁錯在《論貴粟疏》中寫道：夫金銀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難怪毛主席說過：手里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
　　 饑荒的歲月磨練了伯父這一輩，糧食艱難的歷史教育了伯父這一輩。他們深深懂得沒有糧食的滋味，因而也能倍加珍惜糧食。我有一位大叔，眼睛瞎了，每次吃完飯卻要將筷子在碗里攪得團團轉(zhuǎn)，叮當當?shù)仨憽Ｋ耐胧悄菢拥馗蓛?，連一顆飯粒的影子都難找到。有時我們這一輩長眼睛的還沒有他吃得干凈，不是剩碗底，就是吃得撒撒潑潑；要是我大叔聽到這種情形，他一定會摸著一粒一粒地拾起來的。
　　 人總有一種共同的毛?。喝笔裁聪Ｍ裁?，至于眼前的則不加珍惜。我們這一輩年輕人，不缺米不缺鹽，于是對眼前的糧食就不加珍惜，剩半碗半嘴還是小事，有的竟然還隨便掀飯，甚至用包子打架。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卻便宜了狗。包子打人，既不便宜你，也不便宜他，或許是便宜那躲在暗處的細菌吧。
　　 前些年，有些老人看到這些痛心的現(xiàn)象，還會嚇唬他們一下：糟蹋糧食，是要遭報應的。而現(xiàn)在，連這一類語言也銷聲匿跡了。有些年輕人竟然趾高氣揚起來：何必那樣吝嗇，頓頓吃剩飯剩菜，一點新鮮味兒也沒有。有錢還會買不到糧食嗎？中國買不到，就到外國買去。
　　 嗚呼，無法想象，這些人聽了我伯父的故事后，也許會打個冷顫吧：真的，有錢真的就買不到糧食。
　　 但不知怎地，有些受過糧食教育的老一輩，也不那么重視糧食了。接連兩三年的豐收，把他們樂壞了。他們從前還懼怕著天災，過了除夕，還要掐算大年初一是屬馬還是屬鼠。如果屬馬，五馬駝谷，自然歡喜；若是屬鼠，碩鼠偷糧，自然是要鬧饑荒的，不免愁眉緊鎖?？涩F(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農(nóng)民以及更多的人都會把糧食的希望全寄托在那白生生的尿素粒上。有些人干脆狂躁起來，只要舍得花本錢，會沒有好收成嗎？
　　 總之，有錢就能買到糧食，有技術有化肥就能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這樣，還會有誰過分看著糧食嗎？看不看重一個樣，反正旱澇保收。朋友，雖然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豐收，國家個人卻沒有更多的存儲。就拿我家來講吧，每年也有四千斤包谷米，可是第二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糧食就空了。大量的糧食都頃囊養(yǎng)豬了。
　　 朋友，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糧食教育過我們的老一輩，若果我們不加以珍惜，不加大力度生產(chǎn)，沒有一點積存，小鐵匠打點吃點，那么糧食是會教育我們的，至少在人類不能完全主宰天氣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