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創(chuàng)文(小說)
一
晨曦初現(xiàn),熙熙攘攘到深夜的光明街只打了個盹又重新熙熙攘攘起來。這是一段人車混行的老商業(yè)街,狹窄又曲折,擁擠且混亂,當然也不缺乏蚊蠅和齷齪。
七點之后,正是上班的高峰時刻,人來車往,光明街更顯狹窄、擁擠和混亂。
嚴斌從小練就了嫻熟的車技,他在人車混雜的路上騎行仍能得心應(yīng)手。他不習慣開車,也不習慣坐車,就喜歡騎自行車上下班,既鍛煉身體,還能為環(huán)保做貢獻——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環(huán)保人士和健身達人。
一個擔籮筐的老男人走走停停,左顧右盼,用沙啞的聲音吆喝:“賣紅薯啦……剛從地里扒出的……紅瓤……好吃哩?!蹦锹曇裘黠@上氣不接下氣,足以說明老男人真的老了;那扁擔一顫一顫的,足以說明籮筐沉甸甸。狹窄的街道被慢騰騰的他占了一半,阻車又擋人,喇叭聲、鈴鐺聲、叫喊聲、辱罵聲連續(xù)不斷,可他只管走他的路。
老人腰背弓駝得厲害,扁擔不像壓在肩上,倒像壓在駝背上。老人的頭頸和駝背近乎成一條與地面平行的線,所以他的臉是向下的,視線是垂直地面的,若想看清前方,就必須停下腳步,掙扎著昂起頭,讓頭頸與駝背成垂直狀態(tài)。老人頭發(fā)稀疏,白如蔥須,滿臉皺紋如溝壑,褲腿綰起老高,露出的小腿細長且黑不溜秋,一雙黃球鞋的邊幫有了幾個破洞,大腳趾都暴露在外。老人每向前邁一步,籮筐都會左搖右晃——他的左腿羅圈,走路時身體左傾,籮筐隨之搖擺,形成不和諧的共振。
盡管車技嫻熟,嚴斌也不敢怠慢,注意力高度集中,不停地搖鈴鐺,不停地提醒路人:“同志,借道了,借道了,謝謝?!彼荛_一個個障礙,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迤邐穿行。
離賣紅薯的老人越來越近,嚴斌搖著鈴鐺,準備從老人的左邊超越,他判斷左邊的空擋一定能過去,但他并不放心,還是提醒道:“老人家,借道了。”正當他對自行車加力時,老人突然左轉(zhuǎn)彎,人和擔子倏地橫亙在他面前,猝不及防,撞到籮筐上,咣當,人和車刷地跌倒,重重磕到路牙石上。
同時,老人的羅圈腿一軟,扔掉籮筐,打個大大的趔趄,剛要站穩(wěn),被一輛穿行在人群中的嶄新奔馳撞到,打幾個滾,抵在一個水泥蹾上才停下來。
嚴斌一陣眩暈,閉上眼,頓了頓,慢慢伸出右手去摸后腦勺,殷紅的鮮血浸滿手掌。他用左手扶著路牙石,掙扎著坐起來,看到老人躺在水泥蹾旁,籮筐歪斜,紅薯滾落一地,扁擔被軋在車輪底下,驚訝不已。
“呀,老人出事了!”張斌大喊。
老人痛苦地呻吟著,抱著雙腿,蜷曲成團。
嚴斌撐起身子,站起來,一步步捱過去,用左手撫著老人的頭,問:“老人家,咋樣?”
老人沒應(yīng)答,抱著腿不停地呻吟,頭還不停地搖,亂糟糟的白發(fā)在皺巴巴的臉膛上飄來擺去。
嚴斌小心掀開老人的褲管,那黑不溜秋的小腿已經(jīng)扭曲——啊,骨折了!
奔馳車駕駛室的玻璃輕輕打開,伸出一張油頭粉面的年輕面孔,太陽鏡架在臉上,看不清粉面的全部,不能區(qū)分男女。
“瘸子,找死嗎?”粉面一邊吼,一邊用手把鼻梁上的太陽鏡悠然地向上推了推。從吼聲的粗獷中可以判定,粉面是個底氣十足的小伙子。
“小伙子,他受傷了,趕緊送醫(yī)院吧。”嚴斌催促。
“我送他?嘁!”粉面滿臉不屑。
“他骨折了,救人要緊!”
“我的事比他更要緊,再說了我的車被他撞傷了,誰來救?”粉面的臉色既粉又紅,像水蜜桃般的光艷。他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從窗口噴出一條長長的煙柱。
嚴斌的手機摔壞了,他央求粉面打120。
“120都懶得拉這老頭,怕他付不起車費?!狈勖尕啃敝先?。
“你,你怎么說話呢?救死扶傷是醫(yī)院的職責,也是你我的職責。”
“呵呵,你放心,今天醫(yī)院會拉他,我的車險100萬,綽綽有余——他今天真走運?!?br />
“你這小同志,撞車還叫走運?”
“喲呵,老同志,你孤陋寡聞了,聽說過碰瓷嗎?那是發(fā)家致富的捷徑,兩筐紅薯值幾個錢?”粉面向窗外彈著煙灰,撇著嘴。
“事故的性質(zhì)由交警判斷,你不能胡猜。”
“他突然橫在馬路上,不值得懷疑?”
老人哎喲哎喲的呻吟聲更大了,額頭的汗珠順著臉上的千山萬壑簌簌滾落。張斌右手捂著自己的頭,左手抓著老人的手臂,給老人安慰。
“我見過碰瓷的,跟這個白毛老頭差不多?!庇袀€肥頭大耳的中年婦女翹著紅唇接過話。
“是啊,紅薯不值錢,纏上豪車,那一輩子就有了保障?!币粋€年輕婦女斜睨著地上的老人,贊同中年婦女。
“就是,就是,這老頭要享福了?!币粋€紅光滿面的酒鬼男應(yīng)和道。
老人開始嗷嗷大叫,臉頰在地上蹭來蹭去,沾滿了灰塵。
人越聚越多,一圈又一圈,一傳十,十傳百,多數(shù)人認定老人就是碰瓷的,他們把鄙夷和憤然的眼光投向老人,也射向嚴斌,認為他是同謀。
粉面微笑了,那圓嘟嘟的臉似春風里盛開的桃花。
道路堵塞,110和120的車都過不來。
奔馳車后門的車窗悠然地滑下一半,一張肥碩的臉龐露出一半,兩只惺忪的大眼睛向外不緊不慢地眨了眨,慢條斯理地說:“小夏,時間不多了?!?br />
“好,好,王局,就走,就走,我跟胡隊長打聲招呼?!?br />
“不等交警來?”嚴斌一面發(fā)問,一面看著后窗內(nèi)——嚴斌知道那人是主事的,渴盼他能施以援手??桑嚨暮蟠靶煨焐?,遮蔽了里面的一切。
“交警和醫(yī)生馬上都到。我們有要事,耽誤不起。你在這當雷鋒吧,明天我讓人給你寫表揚信,上新聞,行不?”粉面接過張斌的話。
“那不行,當事人怎么能離開現(xiàn)場呢?”嚴斌瞪著眼。
“喲,你被瘸子的籮筐拐倒了,還替他說話?你摔糊涂了?哦,你和他是……”粉面斷然啟動引擎,后面的話淹沒在馬達聲中。
一個執(zhí)勤的輔警跑來,看到奔馳的牌號,趕緊咋咋呼呼地疏通奔馳車前面的道路。奔馳的前車窗慢悠悠地閉上,車輪滾動,向前奔馳,不時與行人擦肩而過,險象環(huán)生。
嚴斌臉色煞白,鮮血染紅了他的衣領(lǐng)。他一面焦急地等待,一面緊緊抓著老人的手,有時也按一下老人的脈搏。
張斌看到護士把老人接到120車上,才舒口氣。他和目擊群眾向交警描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才晃晃悠悠站起來,推起自行車上路。
有人喊:“同志,你的頭出血了。”
嚴斌回頭一笑,說:“沒事。謝謝啦?!?br />
提醒者一臉茫然。嚴斌出生農(nóng)村,小時候磕磕碰碰無數(shù),流血的事經(jīng)得多,不在乎這點皮外傷。
二
下午兩點,市政府擴大會議準時開始。這是新市長第一次組織開會,也是他第一次與本市局級官員見面,開的是“爭創(chuàng)文明城市經(jīng)驗交流會”,簡稱“創(chuàng)文會”。
令與會人員驚訝的是市長頭上系一條很惹眼的白繃帶——喲,市長受傷了,可臉色煞白的他依然精神抖擻,雙眸炯炯。
參加會議的人都不知道市長出了什么狀況,個個左顧右盼,期望從他人臉上看出分曉??墒谴蠹业哪樁家粯用H?,于是只能在心里猜測:市長做手術(shù)了?啥???有沒有生命危險?會不會因病提前退休?住哪家醫(yī)院?啥時候去看他?帶現(xiàn)金還是物品?直接還是間接?找他夫人,還是找他親戚?通過秘書還是司機?他家在哪?他的司機住哪?他的夫人一塊調(diào)來了嗎?他的親戚在哪單位?他有啥愛好?他夫人有啥愛好?他有沒有紅顏知己?他的孩子現(xiàn)在……
只有公安局的王局長無心猜測,他心里撲通撲通跳,臉一陣紅一陣白,還不自覺地搓手。他身邊的交通局長和建設(shè)局長都莫名其妙:這老王平時神態(tài)自若得像彌勒佛,今天開個小會,咋緊張得如驚弓之鳥?
輪到公安局的王局長到主席臺上發(fā)言了,公安局是市“創(chuàng)文”先進單位第一名,今天由第一名的局長做主旨發(fā)言。他遲疑著走上臺,步子細碎且打蔫,平時豪邁的步伐蕩然無存,筆直的腰板咋也有點彎了呢?紅撲撲的臉龐咋也煞白了呢?
王局長結(jié)結(jié)巴巴念完了洋洋灑灑的萬言經(jīng)驗交流稿,大汗淋漓,整個人似虛脫了。
臺下的人都驚訝:王局長的氣宇軒昂哪去了?精神抖擻哪去了?聲如洪鐘哪去了?詼諧幽默哪去了?拍胸脯、跺地板的勇氣哪去了?信誓旦旦立軍令狀的豪情哪去了?
其他發(fā)言繼續(xù),都在盛贊王局長的策略高端、思路明晰、方法得當、行動敏捷、效果上乘,并表態(tài)一定要向王局長學(xué)習,把“創(chuàng)文”工作放到所有工作的首位,克服一切困難,堅決完成市委市政府指定的任務(wù),請領(lǐng)導(dǎo)放心!
臺下的王局長不僅大汗淋漓,還呼吸急促,完全沒有了過去的悠然自得和躊躇滿志。
會議臨近結(jié)束,市長總結(jié):“爭創(chuàng)文明城市是前一屆政府在省里拍胸脯保證必須在今年完成的惠民工程,爭創(chuàng)的計劃周密,目標高遠,步驟翔實,行動火速。為了早日完成任務(wù),市政府幾年來投入了大量的財力物力,不遺余力地去開發(fā)新城區(qū),打造出一片片富麗堂皇、繁花似錦,一有專家組來督查,就把新城區(qū)推向前臺,讓專家們嘆為觀止。如此看來,我們離文明城市似乎已經(jīng)很近了。
“可是,真是如此嗎?試看,老區(qū)部分地段依然擁堵不堪,混亂不堪,骯臟不堪,‘腸梗阻’隨處可見。如果你新婚的妻子左臉盡施粉黛,靚麗無比,而右臉痤瘡遍布,污穢橫生,你能說她美麗嗎?再說了,文明是靠瞬間創(chuàng)來的嗎?靠計劃寫來的嗎?靠標語貼來的嗎?靠口號喊來的?靠會議開來的?靠樹個所謂的典型,大家一哄而上去學(xué)典型就能復(fù)制來的嗎?靠竭盡全力打造一座新城就能一蹴而就的嗎?靠在會上發(fā)‘萬言宣誓’就能飛來的嗎?
“同志們呀,‘大躍進’給我們帶來的災(zāi)難又忘了嗎?”市長脖子上的青筋暴突,煞白的臉上滲出細密汗珠,潔白的繃帶上洇出幾點鮮紅。
大家面面相覷,屏住呼吸。王局長耷拉著頭,不停地擦汗。
“同志們,什么是文明?雖然我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我覺得文明需要歷史的沉淀,是慢慢修來的,存在于一草一木中,蘊含在一言一行里!難道不是嗎?”市長的炯炯目光掃視著所有人。
王局長猛地抬起頭,第一個鼓起掌來。
掌聲雷動。
三
晚上,市長家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很多造訪者,他們都是來看望市長的。但王局長沒來。
市長家沒人,看望者很失望,但他們并沒返回,都逡巡在各個角落里,等待著,很有耐心。
市長沒在辦公室,也沒在市人民醫(yī)院的干部病房。去哪了?逡巡者都在猜測。
市長和夫人還是去了醫(yī)院。
在一個老人的病榻前,市長見到了市委書記,書記也是來看望這個老人的。
市長驚訝,怎么這樣巧?
書記說:“老人是我叔,八十了也閑不住,還要種地,誰勸阻他放下鋤頭和擔子,他就發(fā)火——吃飽了等死嗎?這兩年,他腿腳不靈了,耳朵更背了?!?br />
“哦?!笔虚L明白老人為什么不聽他的鈴鐺聲而突然轉(zhuǎn)彎了,“那,我也是肇事者,該對老人負一份責?!?br />
書記瞅著市長頭上的繃帶,誠懇地說:“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是受害者,我叔才是肇事者,我替他向你道歉,我要感謝你對他的關(guān)照,我更要感謝你今天的發(fā)言——給‘創(chuàng)文’賦予了實事求是的新內(nèi)涵——是對全市人民負責!”
市長繞過病床,走向書記,兩雙大手握在一起。
老人醒來,看著握手的倆人,微笑了,滿臉的千山萬壑舒展成一朵深秋的老菊花。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