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歪鐮刀把子(散文) ——鄉(xiāng)村人物之五
歪鐮刀把子,是他的外號。
我認(rèn)識他時,是在七十年代,十多歲的時候。所謂認(rèn)識,當(dāng)時也只是我認(rèn)識他,但是他不一定認(rèn)識我。即便認(rèn)識,他恐怕也只是知道我是誰的弟弟。于他,我也是只知道他的外號,卻不知道他的名和姓。只知他是前村的,與我不在一個村子。
一個冬天的日子,他與我們村的一個外號叫做瓦西里的半大小子一起打臺,我就是在那天認(rèn)識他的。
那瓦西里個頭很大,白凈的臉上滿是雀子,一頭的黃發(fā),永遠(yuǎn)合不上的嘴,露著一口的大黃牙花子,嘴角邊總是流著很長的涎水。他則很瘦,塌著個背,細(xì)脖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殼,頭發(fā)剪得極短,俗稱禿老亮。一對兒又大又尖的耳朵掛在腦殼兩邊,兩道粗粗的濃眉,鼻子下面總是拖著兩條黃白色的“瘦蠶”。他的嘴巴也是永遠(yuǎn)合不上,露出兩扇像螞蚱牙齒一樣的門牙。當(dāng)時他倆之外圍了好幾個半大小子,我同其他人一樣,圍在邊上看著熱鬧。當(dāng)時我很驚訝,他怎么敢與這瓦西里打臺?瓦西里要大他好幾歲。
所謂打臺,就是雙方畫一條界線,在指定的地方,用稍粗的樹棍把對方的樹棍打出界外,贏者將輸?shù)囊环匠鼋绲臉涔鲹?jù)為己有,拿回家給媽媽當(dāng)作柴燒。那臺,指的就是雙方所用的樹棍。臺太輕不行,是打不動對方的臺的;臺太重也不行,會讓人失去打的準(zhǔn)頭。男孩子打臺,比的是準(zhǔn)頭和力道。
也許是他經(jīng)常玩這游戲的緣故,也許是他那天的運氣超好,不一會的功夫,他就把我們村的瓦西里贏得兩手空空,堆在他腳下的樹棍有十幾枝,雖然他比那瓦西里的個頭小得多。
瓦西里眼見得他贏了自己,臉上掛不住勁,便氣氣的,嘴里流著涎水,罵道:“你個王八犢子就能玩過我?肯定是你打攪賴,把你的臺放得太遠(yuǎn)!不中,把臺都給我來!”說著,上前將他腳下的樹棍全部抱走。他上前理論,被瓦西里一腳踢在襠部。他吃了痛,“哇”地一聲蹲下去大哭。見他哭了,瓦西里卻并沒有就此罷休,臨走惡狠狠地一腳將他踹翻,罵道:“你個歪鐮刀把子!”便大踏步離去。從那,我知道了他的外號——歪鐮刀把子。
我不知道人們?yōu)楹畏Q他歪鐮刀把子,是長相,還是身形?我無從得知,并且再見到他的時候,心里也認(rèn)定他就是歪鐮刀把子,而從未想過他的學(xué)名或是小名叫什么。因為無論是聽聞,或是眼見,他都被人稱作歪鐮刀把子。
別的孩子挨了打或是受了別人的欺負(fù),總會叫來自己的哥哥,或是自己的父親。可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幫他出過頭,因為他就是家中的老大,他的父親也不在家。
聽人說,他的父親是在唐山煤礦上班的,常年在外面,他的媽媽領(lǐng)著他和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在家一起生活。我曾見過他身體單薄母親帶著他的弟弟妹妹到供銷社為他的父親買酒。
那年代,煤礦工人的勞動保護不像今天這么好,所以很多煤礦工人總覺得要珍惜當(dāng)下,指不定哪天就再也吃不到食堂明天的飯了。所以今天啃個燒雞,明天就喝頓大酒。他的爸爸也不例外。
那年頭能啃得起燒雞喝得起酒的人,絕對是很少很少的。他家里六口人,他母親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里又掙不了多少工分。因此,那時他家雖然有一個在煤礦上班的,但是剩下的錢可能也不多,日子過得并不比別人家好,因為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穿的幾乎和我一樣。
在我的印象里,歪鐮刀把子一直是以一個偷兒的形象存在。我曾聽人說他經(jīng)常去生產(chǎn)隊的玉米地里偷偷啃食青玉米,被生產(chǎn)隊護秋的人逮住了打;也曾聽人說他在夜里將生產(chǎn)隊豆腐坊北窗子的鐵絲網(wǎng)用鉗子剪下,進(jìn)去將泡好的黃豆偷回家。清晨的時候把黃豆晾曬到自家房頂上,結(jié)果被鄰居看到了,舉報到隊上。我不知道他是否將胖胖的金黃豆子放進(jìn)嘴里磨出乳白的豆?jié){,然后和豆渣一起吞進(jìn)轆轆的饑腸,也不知道他的媽媽是否將他拿回去的那些泡得發(fā)脹的黃豆煮了些給他的弟弟妹妹們吃。我只是后來聽人說生產(chǎn)隊長帶人去他家,將他打了一頓,又上房收回了豆子。畢竟那些豆子,是屬于整個生產(chǎn)隊的。說實在的,在聽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里真的希望那收走的豆子被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吃過一些,最好是煮熟后放上一點點醬油吃的,那樣會更加好吃些。因為母親每年煮醬塊時,總會為我弄上那么小半碗,淋上一點醬油,吃在嘴里,便覺得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耳聽的,總是為虛;眼見的,確是事實。我曾經(jīng)見過他偷竊,一次是偷梨,一次是偷石子。
他偷梨子,不是到樹林子里,而是在大馬路上。那是一個初冬,我在馬路邊玩。我總愛在那種解放牌卡車經(jīng)過之后,上前聞一聞汽車留下的那股汽油味。就在一輛滿載著幾十筐梨子的馬車經(jīng)過的時候,我見他從旁邊快步跑到馬車的后面,輕輕一跳,手就抓住了攬車的粗繩。接著,他的雙腳縮上去,蹬在別的筐子的邊上。他靈巧得很,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猴子,攀在一堆高大的梨筐后面。那時的馬路還沒有鋪上瀝青,馬車的速度不是很快,加之堆得很高的梨筐,趕車的人很難發(fā)現(xiàn)馬車的后面攀吊著一個他。只見他用力把縫梨筐蓋的細(xì)繩弄松,將梨筐蓋的邊緣扒開一個小口,從里面掏出金黃的梨子來。一邊掏,一邊往懷里送。許是覺得差不多了,他跳下馬車,從懷里掏出一個梨子來,咬了一口,呲著他那兩扇板牙,沖我做了個得意地鬼臉,小跑著,走了。那個時候,我也很想吃那梨,可是我不敢扒那馬車,我怕趕車人那脆響的鞭子甩在我的身上,更怕回家被父親知道后在大腿里子上擰幾圈的大手。
稍大一點后,我和哥姐,還有許多人,一起在石場的邊上砸石子。他也在砸石子的人們當(dāng)中。
石子,是我們村的副業(yè),由我的父親主管,另一個我喚作舅爺?shù)娜擞涃~。我們大家把砸好的一定規(guī)格的石子,用抬筐稱量。一抬筐稱作一斗,一斗價值四毛錢。那時候,我們姐弟每天都能砸出五六斗??粗刻煳壹夷苡袃稍嗟倪M(jìn)賬,父親歡喜的了不得。要知道,那時我們生產(chǎn)隊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值也就是兩三毛錢。因此好多次,父親都在我午飯的飯盒中悄悄挖上那么一小勺豬油。
砸石子,我每天都起很早,穿過村子,快步走過一片很大的墳地,再走四里多路,來到西山的采石場。為的是能夠撿一些昨天晚上工人放炮炸出來的碎小的石渣。那樣砸起石子,一來省些氣力,二來勞動成果也會隨之增多。
有一天早上,天還沒有大亮我就到了山上。正當(dāng)我專注地?fù)焓爸臅r候,突然寂靜的石場邊上響起“嘩嘩”的聲音。我嚇壞了,站到一塊巨石上望向四周。星光下,只見公家的大石子堆邊,有一個黑影,像一個熊瞎子一樣,慢慢地趴在石子堆上,“嘩嘩”地扒弄著。一會,這黑影便又像熊瞎子一樣把沉甸甸的東西用了一個筐子抱到離石子堆很遠(yuǎn)的地方。偷石子的!我心里一驚??墒俏覜]有膽量下去看看那個黑影到底是誰,我更怕那從公家石子堆上偷石子的人被我撞破誤以為我管閑事而打我。雖然我在小學(xué)課本上學(xué)習(xí)過《劉文學(xué)》這篇課文,但是我沒有勇氣向劉文學(xué)學(xué)習(xí),不敢吭一聲,只是故意在撿拾石渣的時候弄出點大的聲響,希望那個黑影能夠聽到并停止自己偷竊的行為。
果然,一會之后,一個人站到了我的對面,我一看:原來是他!只見他手里拿個筐子,討好地對我說:“哎呀,你這早?”接著他又自我解嘲似的說“我還想著今天能撿到點石渣呢,又來晚了!”然后走向一邊,裝模作樣地?fù)炝艘粫?br />
天大亮了。我在運送石渣到自己的料臺時,特意繞遠(yuǎn)看了一下他的料臺旁,足有一抬筐的石子已經(jīng)赫然墳起。
他偷公家石子,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給別人,也沒有告訴我的父親。我想,既然他知道了我天天早去采石場撿拾石渣,肯定也知道我會幫著父親照看著那大石子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果真沒有再偷公家或是別人的石子。
我的父親右派被平反后,我又復(fù)了學(xué)。兩年后又考上了師范,所以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他。后來聽人說,他因小偷小摸被人送了公,吃了幾年牢飯才出來。
他之所以蹲監(jiān)獄,我想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受的教育不夠,才養(yǎng)成小偷小摸的習(xí)慣,以至于觸犯了刑律。其實,那個年代的人,大家都曾歷經(jīng)貧困。但是,貧困并不是我們學(xué)壞甚至去偷竊、墮落的理由。所謂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過的理由。但無論咋過,都得遵循法度。
再見到他時是二十多年前,一次我從城里回老家,在路上碰到他。他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正在他們村口送親戚。原來那天他大婚。他看見我路過,老遠(yuǎn)向我打招呼。到了跟前,他遞給我一支煙,叫著我的行稱:“老三,大哥今天結(jié)婚,來,抽著。”原來他早就知道我,而且知道我行三。我趕忙向他道喜,問過之后才知道,原來他娶了同村算卦的任老先生的侄女,我同學(xué)最小的妹妹。
光陰荏苒,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前兩天在飯店參加朋友兒子的婚禮,我碰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正給客人上菜。問及他的近況,得知他在他叔伯弟弟的廠子里做工,月入半萬,而且他的姑娘已經(jīng)出嫁,他也做了姥爺。
很高興他有這么好的結(jié)局。人行走在路上,褲管上難免會粘上灰塵。哪個人小時候鞋子上還不踩上過幾腳粑粑???粘上了灰塵,用笤帚奮力掃去便是;踩上了粑粑,用心洗去,穿上繼續(xù)前行。社會與時間,會教育每一個人應(yīng)該如何正確地生活。
美好的生活,都應(yīng)用勤勞的雙手去創(chuàng)造。已經(jīng)做了姥爺?shù)乃趶S里做工,妻子在飯店做服務(wù)員。夫勤妻勞,他們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創(chuàng)造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晚年生活。
讀到這里,你可能急了,會問:整了半天,他是誰???
他啊,就是你們村的歪鐮刀把子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