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千里來看一座城(散文)
一
大山深處,一座小城,浮光掠影,夢幻般浮現(xiàn)腦際:紅葉飄落的街巷,靜謐碧綠的小河,山連著嶺的巍巍大興安……哦,還有一座小巧精致的火車站。偏在此時,酒店窗外,草原上吹來的秋風,不知輕重地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夢醒,起床,凌晨四點半。我站在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一條馬路邊,等待網(wǎng)約車。我要趕到火車站,乘坐五點零六分的綠皮火車,去往一個名叫阿爾山的小城。
咣當咣當?shù)木G皮火車,要在山巒之間行駛四個多小時,才能到達終點站阿爾山。車窗外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景色。火車上的暖氣順著兩腿蒸騰著暖意,起得又早,睡意便涌上來,我趴在小桌子上半夢半醒。
今年“十一”剛過,一個散淡的傍晚,與妻閑聊。妻拿著手機給我看照片,她的發(fā)小在“國慶”假日旅游時拍的照片。我問,她這是去哪兒了?妻子說,內(nèi)蒙古。我說,那一定是看大草原了,草沒黃嗎?妻子回道,她是去阿爾山國家森林公園,不是草原,滿山金黃很好看的。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國家森林公園,山高林密,綠水映日,四時不同,不失自然之美。但去得多了,多少有些審美疲勞,便對阿爾山不以為然,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妻子劃動手機。忽然,我被一張照片吸引住了:金黃色的山巒之下,一座小小的火車站佇立在泛著光亮的鐵軌之側(cè),樸實如村姑,卻又散發(fā)著不可抵擋的誘人魅力。我沒想到在綿延起伏的大興安嶺深處,竟然隱匿著一座微小的火車站,藏著一座童話一般的小城。
阿爾山在哪里?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分秒之間便會把問號扯直。阿爾山市隸屬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興安盟行署,地處大興安嶺中段,距離我所在的城市大連有一千二百多公里。被扯直的問號,此時又回彈為問號,阿爾山是一座怎樣的城市?那個小小的火車站有著怎樣的故事?或許阿爾山壓根沒故事,它就是大山深處的一座小城,微小如芥,不足掛齒。然而,我卻由此記掛著她,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如同街頭偶遇,一見鐘情,無需深情告白。
阿爾山,一個只聽名字就已經(jīng)詩情流淌、畫意盎然的地方,她在千里之外等著我。
二
緣分這個東西不僅僅限于人與人之間,人與物、與大千世界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和機緣。我剛瞥見阿爾山,她便風姿綽綽地遙遙走來。
十月中旬,妻子去內(nèi)蒙古五個城市講課,首站就是興安盟的烏蘭浩特。我豈能錯失良機,大言不慚自謂“助教”,隨同前往。資料顯示烏蘭浩特位于大興安嶺南麓、科爾沁草原腹地,但是要去真正的草原還是有較遠的路程,況且十月中下旬也不是去草原的最佳時節(jié)。所以,入住酒店后,我就趕緊預定了第二天去阿爾山的火車票,這是一趟由沈陽市開往安爾山的快車。妻子開玩笑地說,乘飛機從渤海之濱飛行一千多公里,往返再坐八個多小時的火車,只為看一眼阿爾山,你是花木蘭“萬里赴戎機”?還是多情公子敖包相會?
火車咣當咣當?shù)匦旭傇谏侥_下,猶如一位老者漫步田野,不疾不徐,閑庭信步。硬座車廂內(nèi),三五名乘客大都閉眼睡覺。忽然一束光照射臉上,像一只溫暖的手把我輕輕搖醒。我從小桌上上方抬眼看去:車窗外,紅日初升,光耀山巒,絢麗霞光喚醒巍巍大興安嶺,迎來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清晨。
紅潤的太陽剛剛躍出山脊,像一個夜里沒玩夠捉迷藏的孩子,天光大亮還在探頭探腦,那陽光便沒有普照,而是不均勻地散落著,天空之下,山野之上,斑斑點點。山腰凸起處高光耀目,本已金黃一片的樹葉,愈發(fā)閃亮,仿佛籠罩了一層金燦燦的錫箔;而山谷低洼處黑黢黢的看不分明,有高大的樹,也有低矮的灌木,躲在背陰里似乎不愿意告別夏的葳蕤;開闊處,偶有鏡面一樣的小河夾雜在由綠變黃的田野中,看不出河水的流動,好像在靜靜地等待又一個冬季的到來;狹小一些的土地上,玉米早就收獲了,只剩下一截截須根,寬闊一些的土地上,牧草也已經(jīng)收割完了,一大卷一大卷地堆在地頭,無聲地敘說這片土地上人們既農(nóng)耕又放牧的日常;靠近火車道的白樺林,透過一束束陽光,那粗大樹干上便一半金色一半灰綠,灰綠的部分與林下的草一樣,泛著一層淡淡的白色,似霜似雪……
遠山,近水,林木,牧草,它們在明暗飄忽之間匆匆在車窗前閃過。這是大自然的杰作,更是這片熱土上人們辛勤勞作的結(jié)果,像一幅幅立體感超強而又動感十足的油畫,每一幀都堪稱大師級的作品,若是稍通音律,一定會譜寫一首關于秋天的贊歌。
行前,曾與一位老家是內(nèi)蒙古的朋友聊天,向他打探這個季節(jié)內(nèi)蒙古的有什么看點?;蛟S是對老家過于熟悉吧,他說這個時候的內(nèi)蒙古已是秋深寒涼,有些蕭瑟,不如八月花開草盛的景色。我卻不以為然,四季輪回,哪一季都有其最為精華的內(nèi)里,就像眼前一路上的秋色,看不到一絲頹廢,金燦燦地閃動心間。今年以來,與我同齡的朋友、同事陸續(xù)退休。為了紀念光榮退休,今天聚一下,明天聚一下,把酒論短長,感嘆時光飛逝,轉(zhuǎn)眼進入老年。其實,我覺得六十歲恰是一個甲子的結(jié)束,另一輪甲子才將開啟,如果把花甲之年比作秋天,那也是收獲滿滿的季節(jié),走過這個冬天,必將迎來又一個百花盛開的春天。
已經(jīng)是上午八點多鐘,太陽升得高高的,陽光普照,天空更加明亮。微信上,一位早我?guī)啄晖诵莸睦贤隆⒗项I導發(fā)了一組自拍的照片,淺黃的銀杏,正在變紅的楓樹,組成一幅色彩斑斕的濱城秋色圖。他為這組圖片配了劉禹錫的《秋詞》,既應秋景,又應了我此時的心境: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三
火車忽然停駛,廣播說是臨時停車。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想無非是避讓其他火車。當我走到車門處向外眺望時,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山腳下只有我們這一趟火車行駛的軌道,也就是說這趟列車是行駛在單向道上,沒有避讓一說。
查看鐵路網(wǎng)不難看出,這條鐵路每天有兩班列車分別從遼寧沈陽和吉林白城發(fā)車,終到阿爾山市。下午兩點和五點多鐘,兩班車又從阿爾山出發(fā),原路返回。所以,這里并不是交通要道。臨時停車大概是與旁邊村莊里跑出來的雞鴨貓狗發(fā)生了碰撞,在等待十多分鐘后,火車繼續(xù)單向行駛。我很納悶,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是一個什么緣故要修建這么一條通往大山深處的鐵路?
火車在我的遐思亂想中,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阿爾山火車站臺上,一個三等小站,一個令人感懷的地方。涌下火車的人們,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游客,他們和我一樣不忙著出站,而是忙著拍照,拍站臺上寫有“阿爾山”字樣的站房。
這是一座堪稱袖珍的火車站站房,一幢磚石、木材、水泥混合建造的兩層建筑物,建筑面積約六百多平方米,始建于一九三七年。一層外墻墻壁用花崗巖砌成,大小不一、粗糲的巖石壘成堅實厚重的墻壁,石頭之間的縫隙咬合嚴實,構成看似凌亂實則有序的圖案,給人古樸滄桑之感。二層墻面水泥砌筑,鑲嵌著斜拉的木板條,窄窄的豎直的窗戶,與木板條構成規(guī)則的幾何圖案,土黃色的墻面,與木板條的老綠色相互輝映。樓頂凸起的歇山檐用赭色水泥涂蓋,站房南側(cè)立起一個四方尖頂?shù)乃?。小站雖小,但建成以后的近百年來始終保持原貌,并且一直不卑不亢地履行車站的職責,迎送人們?nèi)ミh方,或歸來。
站房前,兩條鐵軌伸向遠方;站房后,起伏的山巒連綿不斷。頂著“阿爾山”三個金色大字的站房,在已是一片金黃的群山簇擁下,頷首注視著往來的人們,孤寂與滄桑陪伴左右。孤寂,使她化身多情的美女,安安靜靜中透出絲絲惆悵,似在翹首情郎歸來;滄桑,使他化身睿智的老人,沉默無語中飽含無限感慨,似在品咂歲月如流。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保珴蓶|《賀新郎?別友》)火車,這個鋼鐵機器,帶來力量、速度、繁華、喧囂,也帶來相見、別離、癡盼、歸來……當一列列火車沿著軌道轟隆著往來于車站之間,車站就是個最容易讓人感懷的地方,重復著人間或悲或喜的劇目。
而眼前的阿爾山火車站,曾經(jīng)伴隨著血淚和苦難。
從一九三四年起,十多年間,日本侵略者在中俄、中蒙邊境修筑了17處要塞,阿爾山要塞是其中之一。這條鐵路就是為控制邊境、掠奪資源修建的,同時還修建了花炮臺陣地、五岔溝機場、阿爾山火車站、南興安隧道及碉堡。如今火車站一側(cè)還有個尖頂圓形石砌的碉堡,那個四方尖角塔樓,不只是出于建筑美學的要求,而是一個瞭望塔、觀察哨所。
時光荏苒,歷經(jīng)紛飛戰(zhàn)火的洗禮,阿爾山火車站留下的是歷史的沉淀,與大大小小的車站一起走進新時代,祥和寧靜,如同站臺上擺著造型拍個不停的小美女,看著唯美而舒心。
四
九點多鐘,我走出阿爾山火車站。秋陽明媚,天藍云白,我開啟“特種兵”半日游小城的模式,一個人漫無目標地行走在山巒之下、街巷之中。
與車站被稱為袖珍火車站一樣,阿爾山市大概是全國最小的縣級市。一條主道貫穿城中,不到五萬人生活于此。阿爾山不是一座山,“阿爾山”是蒙古語的譯音,在蒙語中意思是“圣水”或“神泉”。阿爾山礦泉資源豐富,從溫度上可分冷泉、溫泉、熱泉和高熱泉。早年,阿爾山火車站的站名就是“溫泉”站。轉(zhuǎn)過一個街口,就可以看見阿爾山溫泉博物館,據(jù)說這塊不大的地方分布著四十多眼水質(zhì)優(yōu)良、冷熱相間、成份不同的礦泉。可惜,我時間倉促,否則真該在這里泡個溫泉,洗去一路風塵。
“叮鈴鈴”一陣鈴聲響過,紅白相間的欄桿把鐵路道口攔住。這樣被擋在道口之外看一列火車通過,大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舊日情形再現(xiàn),便饒有興趣地等待著。身旁站著一位大哥,我沒話找話向他打聽道,誰知道大哥一開口,我就笑噴了,地道大連口音。原來這位大哥是從大連來阿爾山旅游、泡溫泉,與我一樣都是來小城做客的,他只為來小城泡一泡,我只為看小城一眼。
沿著寬闊的馬路隨意走著。路兩邊的建筑都是簇新的,有的像宮殿,有的像鐘樓,有的像城堡,山坡上則是幾座潔白的蒙古包,好像朵朵白云飄忽山間,難怪有人說走進阿爾山像是走進童話世界。其實,這樣的建筑顯然是城市管理者刻意而為的,而且在神州大地上并不鮮見,但在大興安嶺深處,在北緯47度的北國小鎮(zhèn),還是令人感到舒適愜意。
在馬路的盡頭,我開始折返。為不走回頭路,我選擇靠山腳下的另一條路漫步。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路邊樹林有曲徑幽幽,便轉(zhuǎn)身進入。果然別有洞天,一條河蜿蜒向南,兩岸黃葉紅葉層疊,鳥兒歡唱枝頭,景色優(yōu)美。抬頭藍天映日,遠山金黃,間或有大片綠油油的針葉林,像一群威武的勇士挺胸抬頭,齊刷刷立在山坡上。有曲橋和石墩連接兩岸,我便忽而左岸,忽而右岸,像一朵浪花順著河流一路向北,走過圣泉廣場,走到“豐通橋”??吹綐蝾^上掛著的橫幅“巍巍大興安,夢幻阿爾山”,我笑了。白天不能做夢,我的阿爾山之夢藏在內(nèi)心深處,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夢見。
時值中午,也走累了,便來到一家飯店吃個午餐。點餐時,想起妻子囑咐“吃點蒙古特色食物”,可一看餐單,不由得一笑,全是一點不見外的東北菜。既然菜是東北菜,那就喝我喜歡的“青啤”吧。但一轉(zhuǎn)頭,我驚奇地看到“阿爾山”啤酒,一個不足五萬人的小城竟然有自己品牌的啤酒,這可得好好享用一番。
等菜的工夫,我與老板閑聊。我說,這個小城真的是安靜,走了一路似乎就我一人。老板說,小城號稱五萬人,實際上不少人住在烏蘭浩特,旅游旺季人多,現(xiàn)在進入旅游淡季,大多數(shù)人都回烏蘭浩特了。難怪我看見的藏在山腳下的咖啡館,還有一個雪村,都是鐵將軍把門。我說,那一火車的人都去哪里了?老板回道,都去阿爾山國家森林公園了,那里自然風光優(yōu)美。
老板的話,讓我這個自詡熱愛大自然的人略感尷尬。千里迢迢,輾轉(zhuǎn)奔波,卻與美景失之交臂。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我見到了一個漂亮的小鎮(zhèn),一個有故事的車站。我見證了在祖國大地上,無論路途多遙遠,無論多“袖珍”的城,它們都在闊步邁進一個嶄新的時代。
你說,我來看一座小城,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