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生活如風(散文)
一
人一晃就老了,以前偶然會聽到母親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我一直充當耳邊風?,F在,輪到我放出這心有戚戚的耳邊風了。良心告訴我,不能自悲自嘆人生一晃就老了,應該對未來人說句掏心掏肺的貼心話——趁年輕要多掙錢。這不僅是自古以來維持尊嚴生活的保障,還是人之為人的天賦標志。創(chuàng)造財富,造福萬物,是人類文明的絕對根本。前提是取之有道,符合天理。
與生活有關的記憶要從頭說起,由那時起,我開始穿越刻骨銘心的命運經緯線,迎風撿拾撲面而來的零碎破爛,用來彌補時光漏洞里乍暖還寒的毛邊缺憾。我是在省級機關院子里出生的,最早住過國營農場的倉庫大院,后來搬遷到新蓋的平房大院。當按蘇聯(lián)圖紙蓋好的樓房大院完工后,我家就又搬過去了。再后來,又搬到一座獨門獨院的小紅樓。在那里,我告別了小動物似的兒童時代。
若干年后,全家頂風冒雨下放農村,拖家?guī)Э诎岬綆装倮锿獾纳綔先趧痈脑炝?。這是大搬家,把雜七雜八不起眼的小東西都扔了,但以后的生活還是離不了呀,許多有用的破爛什物要慢慢再積攢,就像是我扯不斷理還亂的拾荒人生。母親說,這十幾年,我們搬了七次家,搬一次,窮一回,越搬越窮。
平房大院記事不多,就是空曠簡陋的淺憶,——院墻還是竹籬笆扎的,也就是與周邊的荒郊野外劃個界線而已。據說晚上還有狼在院子里來回竄跑,家家戶戶夜里把門拴緊是頭等大事。母親白天有事出門,總要反復叮嚀我:把門插好,外人誰叫也不要開門。大人一句狼來了,對于小孩子來說,勝過千年教化。
搬進樓房大院后,記事才逐步多了起來,那年我四歲。在這個院子里也搬過兩次家,從開始的一排面朝西的平房中央,搬進八單元一樓的東側門,再搬到四單元二樓的北面門??蓱蛑^是坐北朝南,順應天道。結果是,六年后再繼續(xù)往南搬遷,直至五百里外的溝底村。我家在平房還養(yǎng)過一只羊,這是給金陵女校畢業(yè),參加過“五四運動”的奶奶喝羊奶,可能,我也喝過。這是困難時期增加營養(yǎng)的旁門左道。
這個大院有八座單元樓和一排平房,里面住著一般干部、科長、處長、副廳長等省級干部群體。廳長們有廳長樓,在另外一個院里,是二層小樓,一家擁有半座樓,樓上樓下。動亂結束后重新分配廳長樓,為了能分到這座象征身份地位的小樓居住,有個廳長的老婆還到機關事務管理局吵鬧打滾。聽母親對父親說,院里有個副廳長是高血壓,不能吃蛋黃,只吃蛋白。那是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從那時起,我有了一點點貧富概念,從向往人家不吃的雞蛋黃開始。
六零年,父親和廳長一起去人民大會堂開會,肚子餓,上那高高的臺階腿都發(fā)顫。會后廳長要去看老首長,回來后父親問:中央領導說什么了?那廳長說:他說的那些話,我連想也不敢想。父親就不敢再問了。這個中央領導后來也遭受迫害,還被捕關到秦城監(jiān)獄,后也全家下放農村勞動改造,直至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獲得平反。
我曾去過幾個高干家里玩,我的同學里有高干子弟呀,而且我們是好朋友。估計是我學習好,興趣多,不惹事,單純開朗。每學期的期末考試完了后,老師念成績名單時,我就惴惴不安,等著第一個念我的名字。下課了,一群同學圍著我祝賀。參加工作后,我也是青工們的小頭目,直到如今我還是群主。唯一的好處是,借此機會我懂得了人心難測。
二
高級干部基本都面善,和藹可親,操著一口濃重的家鄉(xiāng)土話,讓人不自覺地就要洗耳恭聽,大致聽懂幾個字就點頭揣摩。說也怪,一些高干們的老婆都年輕好看,會說悅耳的普通話,也有風度氣質。后來知道了,那年進城后,曾經刮起一陣換老婆風。這些高干的娃娃們因父母基因優(yōu)秀也都好看,尤其是女孩。另一方面,營養(yǎng)好,衣著鮮亮,做派大氣,就顯得洋氣。我們家小孩們分食一個橘子的時候,人家是一個人吃一個,還隨手扔給我一個。我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吃,在人家熱情的吃吧,吃吧,吃完還有的鼓勵下,才慢慢剝開了那個大橘子。
舅舅的部下也是高級干部,他的老婆和母親是好朋友,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閨蜜。我曾和母親一起去這個高干家吃過一頓餃子,那是至今記憶猶新的事。那年頭,有誰能給你吃餃子呀?那和藹可親的女人還用鄉(xiāng)音柔和地說:這孩子瘦,多吃點。
家里的生活一般情況下還過得去,遇上個天災人禍,生病喪葬就麻煩了,母親只能和她的閨蜜借錢救急。這錢借了還,還了借,一共三百塊,整整還了十來年。我參加工作后,節(jié)衣縮食攢下來三百塊錢寄給母親,才消除了母親的煩心事。母親后來對我說:這三百塊錢,就像是我頭上的一座大山,壓了我十幾年,現在好了,我出氣順多了。
舅舅是在攻城時犧牲的,安葬在石家莊烈士陵園。當年的攻城司令部就設在姥爺姥姥家的前院,舅姥爺和其他首長就在那里指揮攻打省城的戰(zhàn)役。解放后舅姥爺曾是省委籌備組副組長,后來到中央工作,他的子女也沒沾他多大的光,都是在家鄉(xiāng)自己努力,更別說照顧我們家了。
我后來在外地的一個小工廠工作,那里有從北京分配來的兩個大學生,一男一女,男的父親是八級干部,女的父親是十三級干部,都算是高干子弟了。剛開始他們的關系還可以,后來他倆鬧矛盾,誰也看不上誰。那男大學生對別人說,她父親的那級別算什么高干啊?在北京十三級干部比她媽的狗還多。
舅姥爺的級別比那男大學生父親高四級,但我一聲不吭。在北京比她媽的狗還多的小干部,在我們這里都是準高干,是人中龍鳳似的非凡人物啊。我以前小,不明白,后來就看出更多的差別了,高干們的子女學習都不如我,但后來在同學聚會上都眉飛色舞地說能幫助我,但從沒有兌現。也怪我,從來沒有找人家。
父親曾領著七歲的我去過一個廳長家,那家里真闊氣呀。人家剛吃完晚飯,桌上盤盞多多,還鋪著白色臺布,地上軟軟的,后來知道那是地毯。那廳長領著父親到了他家的客廳,指著這個說,是他訪問蘇聯(lián)時買回來的落地收音機;指著那個講,這是斯大林接見他們時的照片……父親直到四十年后才對我說,那些廳長比我掙的錢是多一些,可他們家的生活和我家是天地之別。
三
后來同學聚會的牽頭人,基本都是當年那些廳局長們的后代,他們的處境都不錯,大多都是處長了,就連學習最不好的也是機關招待所或賓館的總經理。我去了一次,就不再參加同學聚會了,無論是男同學喊,還是女同學催,我都婉言謝絕,直至把他們都拉黑。我雖不是個絕情的人,但懶得湊熱鬧,更不喜歡看炫耀似的虛情表演。
九歲時,我見過同學的父親被批斗游街,也聽說同學的廳長父親在中央學習班自殺。父親還好,在中央學習班住了一年,回來全家下放農村,住黃土窯洞,掙勞動工分。同學聚會也會聊起這類事情,但大多數還是唏噓一陣就過去了,剩下的就是某些人的志得意滿和互相吹捧,還有不得志的長吁短嘆和相互安慰。
我懶得聊,也懶得聽,在推杯換盞中,我腦海里浮現的是當年在農村插隊時,一年每人就分二斤麥子,磨成白面后,就夠過年吃一頓餃子。餃子啊,偉大的餃子。幾千年的中國,就改革開放以來才吃了幾天飽飯,能隨心所欲吃個餃子了。現在,有些人吃飽了撐的,鼓勵人們懷念那些慘淡的時光。這類人不是蠢就是壞,許多網民都是這樣說。
我的一些同學和同事退休后喜歡釣魚,也有人畫水墨畫、練書法、下棋、打撲克、看孫子,還有人投身各類養(yǎng)生??淳W絡,各年齡段的奇葩事時有發(fā)生,公交上擾民,地鐵上脫鞋躺,高鐵上霸座,居然飛機上還有人搶座。我的同學們是不會這樣做的,他們還是有一些基本文明的常識,也見過世面,懂得一些社會規(guī)矩。上了大學的同學沒聽說誰成了大貪官,沒上大學的同學也沒聽說誰成了小混混?;径际前床烤桶嗟倪M工廠,進機關,或下崗,或經商,或啃老……都是小打小鬧。
那些在公共場所張牙舞爪的是些什么人呢?無非是小富即狂、某類文化不高的人吧。但有這樣一類人,學歷高,職權重,稍有權力便耀武揚威,而且層層傳幫帶,一個個裝逼相,不知道都是跟誰學的?這類人就這么蠢壞、顢頇、陰狠、傲驕,我們還真拿他們沒辦法。除非這類人被紀檢委審查,然后逮捕、雙開。
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無論是過去的壞人,還是現在的壞人,大多都是骨子里基因自帶的壞,——他們知道這就是壞,但就是要理直氣壯,肆無忌憚,喪心病狂的壞。不僅橫行霸道,獨斷專行,還男盜女娼,女盜男娼,大大超越了古人的倫理規(guī)范。沒有好的規(guī)范,人人都可能成為壞人,包括我。
我雖然喜歡孤絕,不愿與人來往,但還是知道一些消息的。除了網上,就是通過妻子講述。妻子現在是家庭女王兼總務大臣,不僅常說我腦子不夠用,給我講解天下大事和油鹽小事,日常生活采買等相關事宜,都是她一手策劃完成。這也符合她的個性,——她喜歡逛街,喜歡吃穿,喜歡給我講故事。買件新衣服特別高興,照鏡子左看右看不算完,還要在我眼前扭動轉圈,讓我說好話。
我是一定要說贊美詞的,如此這般后,一會兒她就系上圍裙喜萌萌地下廚房了,叮叮咚咚,咚咚叮叮,不知道鼓搗什么,一會兒就喊我吃飯。我說,喊什么喊,把筷子擺好再叫我,我正忙著看電視呢。
此時的我,正在看電視紀錄片,里面講美國航天局歷史上的那些失敗案例,講那些偉大的科學家,不會因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而停止前進的步伐。他們會仔細尋找失敗的原因,為下次成功搭橋鋪路。還講年輕人怎樣學習,怎樣有理想,怎樣掙錢,途徑就是搞發(fā)明創(chuàng)新,一旦成功,就有專利保護,這些年輕人會成為億萬富翁。
但如果某些事情一錯再錯,還執(zhí)迷不悟,規(guī)避矯正機制,或這種矯正機制在關鍵時刻不起作用,那將會是一場場重大災難。這就不是人類的科學事業(yè)了,而是一種犯罪行為。在我經歷過的那些時代跟風中,有些什么失敗案例呢?想到此,脊背發(fā)涼。
四
妻子現在需要每天回娘家,她要照看高齡的老母親。坐公交是必須的選擇。她年輕時練過車,遇到情況就把油門當剎車,險些釀成大禍,就不讓她練車了。再加上我年輕時騎摩托多次車禍,現在想起來都后怕。我家也就沒有像別人一樣買車,省心又省力。
妻子每每回來就會給我講今天發(fā)生的故事,我還必須要耐著性子假裝聽。她說,現在一上公交車,司機就要說:拿老年卡的人都坐下,你們不坐我就不開車,年輕人給老人們讓一讓座位。妻子對我說:咱們這個城市真不錯,年輕人都會給老人讓座,有文明風氣。有些老人有文化教養(yǎng),會說謝謝;有些老人往那里一坐,一聲不吭,眼皮都不抬。
幾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在公交車上大談跳舞,還說人家給分配的女舞伴是大臉盤,不好看。還說可以跳廣場舞、交誼舞,就是不讓跳XX舞。這些老男人們,還用腿腳在公交車上比劃怎樣跳才正確,還談論誰誰誰可厲害呢,有許多錢呢。老男人的話匣子里什么都有,不斷往外蹦:在網上買羽絨衣700多,在店面要1000多。什么牌子?是個大牌子。叫什么呢?嗷,是波司登。另外一個人揪著自己的羽絨衣讓別人看,我這個也是大牌子,不比波司登差。這些老男人在公交車上用當地土話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比當年講家鄉(xiāng)土話的高干還氣壯,全然不顧是在人多眼雜的公共場所,這也是現代城市的一個見怪不怪的大風景。
遇到幾回了,一些三十多歲的女人拿個收音機在公交車上放高音,有人說:這是公共場所,你愛聽別人還不愛聽呢。她一臉忿忿地回懟:你嫌吵坐出租車去。司機對此也不管,任其大聲開著收音機聽故事聽歌曲。這種事也是目前城市的現代景觀,——有些人是不是覺得上輩子這個世界虧欠他們了,現在要報復性囂張跋扈。
一些提著東西的老男人老女人從養(yǎng)生館回來了,坐在公交車上也是高聲喧嘩,——那條街就有七八個養(yǎng)生館呀,咱們換著去看看,不管他們給什么禮品,買不買他們的產品還是要看自己。老人們一片附和聲,就是,就是,關鍵還是要看個人,不要聽他們胡亂忽悠,上當受騙。
幾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是大聲猛聊,一個說,我昨晚上喝酒,三個人一共喝了三斤,那誰喝完了還要回家。喝了那么多酒還能走?人家不聽,騎上電動車就走了。啊呀,會不會出事???今天早上我給他打電話了,人家好好的?,F在最想辦的事情,就是申請個廉租房,可是難辦啊。這證明那證明,就是辦不下來。
聽完今天妻子講完的幾則故事后,我陷入了回憶——坐公交可是我的最愛。從小就喜歡。到了外地出差也是坐公交。在七八十年代,在北京坐公交要趕對時辰,遇到高峰,那個擠啊,就和拼死逃難的人一樣倉惶。我上了車,下不了車,得坐過站再走回來。我們這個城市也是,二十年前,擠上車就一步一步向后走,從中間就要問前面的人:下不下?一直快挪到后門了,前面的人回頭說:不用擠了,這一站我也下。這才能讓我的心情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