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吳二哥(散文) ——鄉(xiāng)村小人物之六
越不擅長什么,有人偏要你做什么。這不,快要下班時接到妻的電話:晚上吃粥,你買點小魚回來吧。還是老習慣,不容我開口解釋,那頭電話掛了。
下了班,來到雅園小區(qū)旁邊的馬路上。路兩邊的空地,被小商小販們擠著占著,大的小的攤位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整個一路邊市場。
攤位上擺滿了東西:瓜果蔬菜,熟食,油炸食品,海鮮……攤主們或是在忙著拿這換那緊著稱量,或是注視著走過攤前的路人,希望對方能夠照顧自己一單生意,或是抱著手機刷著短視頻,大有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之勢,等待著顧客的到來。
我尋找著上次買魚的那個攤位和那位賣魚的婦人,她賣我的鏡魚非常的好,妻收拾魚做飯的時候,沒有嘮叨的一句。往日里我買回什么,她都會品頭論足,不是貴了,就是次了。還買鏡魚吧,心里這樣想著,身下的小電驢也很聽話的在路邊穿行。
從北往南,路東的攤位上沒有;從南往北,路西的攤位上也沒有那位婦人攤主。心里暗想:不好,今天晚上又要挨叨叨了。上次買魚的位置上倒是有一個賣魚的,可攤主是個男的,正從三碼車上往下取東西。
我想離開再找一下,這位攤主轉(zhuǎn)過了身來。我一看,認識的,便道:“咋,二哥,你在賣魚?”
攤主一怔,隨即右眼半合,瞄了一下我,拖著長音:“咋,認的?”
這下輪到我心里一怔:咋就不認識了,前些日子我回老家還在村口碰見你,而且還互相搭了話!難道是我今天帶了帽子?剛想張口,心中一個念頭閃過,于是我又閉上了嘴。
這位喚二哥的,姓吳,前村人。九七年我們村口西邊的中學遷到新地,他買了舊址邊上的一塊地,蓋了個三間房基地大小的二層樓,房子緊挨著馬路,所以我回老家的時候經(jīng)常碰到他,而且總會遞上一聲“二哥”。
這聲二哥,是從他的弟弟吳忠和那排論的。忠和是我的初中同學,上學的時候我倆很要好的。那時忠和的成績也不錯,只因家里哥們多很窮,所以初中畢業(yè)后早早做工去了。后來忠和又早早地娶了我們村的一位高姓女同學做了媳婦。一九九五年,忠和見我在桃子成熟季節(jié)給貨棧做小工,同是做小工的他便邀我一起到他二哥的貨棧做工。兩個人在一起不圖別的,只為干活的時候有個照應,嘮個知心嗑。那貨棧本不是忠和二哥的,而是他大哥的。忠和大哥是個退伍軍人,回鄉(xiāng)不久便開了家貨棧,可正當生意紅火之時,他的大哥不知道什么原因死掉了,于是他的二哥就接手了貨棧。
忠和二哥開貨棧遠不如他的大哥,聲名很差。
開貨棧,就是為遠方來的被我們喚作老客的水果商收購水果。按理說開貨棧賺的是買辦錢,替老客驗質(zhì)劃價,老客付貨棧中間辛苦費??蛇@位二哥卻不然,下口有點重,往往兩頭都吃:老客的錢要賺,農(nóng)人家的錢他也要賺。
那時我在中學教書,但當時教師行業(yè)蕭條。我工資月不足百元,妻是民辦教師,才掙七十塊錢。當時有這么一個說法:一干部二工人,小學老師窩了個磣。兩個窩了個磣一起生活,所以日子過的比較艱難。有一次六歲的兒子哭著鬧著想買一把4元的塑料玩具槍,我沒有舍得,妻也沒有吱聲,最后在鄰居二奶勸說下才不情愿地為哭了半天的孩子買了那槍。
我的家里雖然也有自留地,但是地少,而且地里的桃樹尚小,還沒有結(jié)果。我與妻本身掙的少,又要養(yǎng)兒子,拮據(jù)的生活,便被鄰人所看不起。人家瞧我們的時候都是斜著眼睛,用歐陽修《賣油翁》中的話描述就是——睨之。為了解困,我就在暑假里去貨棧打工,為的是每天能掙上十元錢,用來貼補一下家用。那時的十元錢對于有大片果樹的果農(nóng)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因為隨便摘上一筐桃子,就能賣上一百甚至是兩百多元錢。而對于沒有果樹的,或者果樹還小沒有長果實的,象我,則是不少的數(shù)目了,畢竟我一個月的工資還抵不得人家一筐桃子錢。看著人家一天賣上幾百甚至上千的桃錢,我只有艷羨的份。我盼著自家的桃樹快快長高的同時,就到貨棧做小工換得格楞格楞的十元票子。
做小工,每天四點半就要早起開始工作。四個小工,兩三萬斤桃子,兩個人選,兩個人裝筐并負責裝上車。順利的話,臨近中午就能完活。干完活,到貨棧主人那里領上十元錢,然后徑直走到供銷社窗前的豬肉案子邊,買上兩元錢的五花肉,再到一旁的菜攤拿上五毛錢的韮菜蒿,回到家里交與妻。一會功夫,兩盤好吃的水餃便會端上堂屋地的飯桌,一家三口,吃得香香??纯雌?,再看看正被妻喂飯的兒子,半天的勞累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刻,便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當老師的為人做小工,恐怕我是全鄉(xiāng)唯一的一個人。我的岳父母曾跟妻商量過,囑我不要出去做小工,實在困難的話他們可以資助我們一些,我沒有答應。既然是在放假,我又閑著沒事,自己的老婆孩子每天能吃上豬肉韭菜蒿餃子,為什么不呢?
對于做小工,我不覺得難為情,畢竟臉面比不得來錢吃餃子實在重要。一不偷二不搶,出力流汗賺干凈的錢,我泰然的很。倒是這位吳二哥,腆著灌滿啤酒的大肚子,微仰著頭,半合著右眼:“當大老師的,干這個?”我呵呵一笑:“這個比當老師來錢快??!”
所謂小工,無非是幫著老客挑選果農(nóng)倒在大簸箕中的桃子,或是將簸箕中挑好的桃子倒在圓筐中縫了筐蓋并裝上車。挑桃子,是挑出小的和軟的傷的,這樣老客就能將桃子運送到遠方少有水果的地方賣上一個好價錢。
挑桃子比之將桃子裝筐裝車,工作雖然輕省但卻是很得罪人:挑的太仔細吧,賣桃子的會不愿意,畢竟農(nóng)人家不容易,勞動了一大年,等的就是賣桃子的這一天;不仔細吧,混進去次的太多老客不愿意。挑桃子這工作我只干了兩天,這位吳二哥便不讓我干了。因為我挑桃子的手勁不夠大,捏的不狠,所以挑出的軟桃子很少。當時桃子雖然價錢不低,但開貨棧的人少,而且貨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就是挑出去的不合格桃子歸貨棧所有,不許賣主收回,否則就別在這賣。很多的老百姓面對這種狀況敢怒不敢言,生怕自己的桃子賣不出去,換不來格楞格楞的票子。所以賣桃的人為了能將筐里的桃子賣出去,往往不在乎挑出去的這三五斤,甚至是十來斤桃子,即便是心里很疼很疼。
好幾次這位二哥帶著我與另外的兩人將挑出來的幾筐桃子用手推車運到別的貨棧,然后他便習慣性的右眼半合,沖貨棧老板揚一下頭,對方會意地讓我們將桃筐直接搬上磅秤,挑也不挑,就將桃子賣給了別的老客,然后二哥細心地將賣得的錢數(shù)過之后裝進自己腰間的黑色老板包里。
在課堂上我是位老師,但在這貨棧,我就是一個小工、一個苦力。雖然將桃子裝筐裝車的工作比較累人,一個早晨得將兩三萬斤的桃子運上被稱作141大的大卡車,可是我卻十分愿意干這等粗活,而不愿意干有違我心的所謂輕巧的活計,更不愿意看到人家辛苦一年的心血經(jīng)過我的手就變成了不屬于賣主的別人口袋里的錢。那樣,身子雖然不累,但是累心,有點幫人搶劫的感覺,令我生厭。
有一次,一位賣主因為價錢壓得低還被狠挑,嘟囔了兩句。這位二哥便逞著威風,將人家一筐桃子一腳踢倒。桃子滾了一地,有的還落到了旁邊的橋下。看到桃子的女主人坐在地上哭的傷心無助的樣子,我內(nèi)心雖然很不是滋味,卻也幫她不得。
然而更讓我看不過眼的是,有一次我們村那位撿拾垃圾的圣嬸在我們將桃子全部裝上車后收拾攤子時,撿拾地上貨棧不要的桃子??赡芩窍霌旎丶?,洗洗同她那傻兒子一起吃??墒沁@位二哥卻用腳將地上的桃子全部踢到橋下,一邊踢,一邊驅(qū)趕著圣嬸:“去,去,上這兒撿他媽啥來?!”看著他那呲著的像八一電影制片廠電影片頭中那閃閃疊放的“八一”兩字般厚厚的嘴唇,半睜半合的右眼,圓圓的肚子,腰間斜挎的錢包,讓我厭惡惡心到了極點。于是在收完攤子領了工錢之后,我便離開了這位二哥的貨棧,之后便再沒有到他那里去做小工。
幾年之后,許多的果農(nóng)家的果樹都到了盛果期。這時果子多了,價錢卻低了,正所謂果賤傷農(nóng),再加上縣城周邊城鎮(zhèn)化發(fā)展,賣一天水果的錢也抵不上在建筑工地做一天小工的工資。于是許多人都扛不住了,紛紛荒棄了果園,外出打工,或是做些別的自謀生路,所以這位二哥的貨棧自然也就黃了。再碰見他時,他腆著的肚子也小了,腰間斜挎的錢包也不見了,只是那半張半合的右眼以及疊放的“八一”兩字厚厚的嘴唇仍然一如往常。
如今這位二哥不知何時竟然做了魚販!眼見他不愿承認認識我,我也就把話接到了買魚上,問道:“這鏡魚咋賣?”
“二十!算你十七,咋樣?”
“哪有這么貴,上次我二斤才花了十五”,我反駁道。
“十五?”這二哥拿了那泡沫箱子里一條稍大的鏡魚,努著“八一”疊放造型的厚嘴唇,“知道嗎,這么大的一斤就得二十元!”
這時,吳二哥攤位旁的一位胖胖的年輕女子,看看他又看看我,不知道是在觀看這位二哥的賣魚表演,還是善意地暗示我別上當,一直在朝著我微笑。
看我在猶豫,這二哥道:“買這個青皮吧,十元一斤,算你七塊,咋樣?”
我遲疑:“這個是青皮么,怎么不像?”
二哥道:“絕對是,來這個吧,這青皮多新鮮!六塊給你!多好的青皮子啊,咋樣,兄弟!”說著,拿了個黑塑料袋就裝魚。
既然都叫我兄弟了,我也就不想不買了:“別多了啊,就兩口人!”
“二斤一兩,算二斤,十二。”
還沒等我打開手機付錢,只見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來到吳二哥魚攤前,將一個不知道裝著什么魚的黑色塑料袋“叭”地往臺秤上一扔:“我說賣魚的,你也忒不地道?。 ?br />
這二哥一愣,隨即慢聲慢語:“咋了,這魚有問題?”
小伙子說:“魚倒是沒問題,可是這價錢有問題。我們村小賣部才賣4塊一斤,你就敢賣我6塊,這差的也太離譜了吧!”
二哥右眼半合,仰起頭,依然慢慢悠悠:“這價錢是咱倆講的,又不是我從你兜里掏的,愿賣愿買的??!”
小伙子怒了:“我媳婦都和我為這打架了!既然你這么說,那我也就豁出來了,你今兒個別想在這賣魚了!”
聽了這話,二哥右眼全合上了,瞪圓了左眼,上挑著眉毛,梗著脖子:“咋地?有本事你打我呀!”一副要撞頭的樣子。
眼見兩個人要打起來,我趕緊打圓場:“哎哎,幾斤魚的事,至于么?”叫住這二哥,讓他拿來旁邊收款的二維碼,打開微信,付了錢,把魚裝進車筐。
臨走,我勸那小伙子:“有事好商量,別動氣。”說罷,騎上我的小電驢,轉(zhuǎn)向回家的路。
晚上,妻在收拾魚的時候沒有說什么,只是欣喜地嘀咕了一句:“這氣泡魚羔子里竟有兩條小青皮!”我一愣:啊?不是青皮子?難道-----想到這,我趕緊閉了嘴巴。
不一會,魚炸出來了,還行,很好吃,就粥正好。正吃著,二嫂微信打來視頻,讓我和妻去吃雜糧粥炸小魚。
妻對二嫂說:“不去了,老三也買了點氣泡魚羔子,挺新鮮的!我們也是做的粥?!?br />
二嫂那邊又說:“今年氣泡魚羔子忒賤,才四塊一斤,挺便宜的!”
今聽到這,妻望望我,看看盤子里的炸魚,我望望妻,也看看魚。一時間,屋里的空氣凝固了,覺得剛才咽下的小魚,仿佛都變成了尖利的魚刺,全部卡在了喉嚨里,令我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