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赤峰?紅山(散文)
一
我凝望著紅色的山峰,忽然覺得這不是山,也不是峰,而是大自然用時光的刻刀,一刀刀刻畫出的一組偉岸的雕像:凸起的山脊,縱橫的溝壑,赤紅的巖石,線條分明,剛毅無比,像一群手挽手、肩并肩昂首屹立的勇士。
山是紅山,坐落在內(nèi)蒙古赤峰市的東北部英金河畔。紅山在蒙語中叫做烏蘭哈達,“烏蘭”的意思就是紅色、赤色,“哈達”意為山峰。烏蘭哈達可以譯為紅色的山峰,或者赤色的山峰。于是,一座城市便冠以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喾濉?br />
我是在一個周日的中午,從烏蘭浩特乘飛機來到內(nèi)蒙古赤峰市。赤峰市是內(nèi)蒙古東部中心城市,地處蒙冀遼三省區(qū)交匯處,一個以蒙古族、漢族為主的多民族城市,其所在的西遼河流域是中華文明重要發(fā)祥地之一。
一下飛機,我就對這座城市的名字特感興趣。我知道紅山與赤峰所表達的意思基本一致,赤峰從文意上說比紅山更雅致一些。我不大明白的是為什么用漢語命名,而不是最常見的蒙語。比如,我剛?cè)ミ^的城市烏蘭浩特、阿爾山,還有妻子要去講課的鄂爾多斯市、烏蘭察布市、包頭市,都是用蒙語命名。起初以為包頭是漢語,其實是蒙語“包克圖”的音譯,意為“有鹿的地方”。為了解開心中的這個謎,一路上與司機聊天,尋找答案。后來,又上網(wǎng)查找資料,才大致理清赤峰名字的來歷。
赤峰的歷史非常悠久,僅以赤峰為名設(shè)縣就有二百多年了。清朝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漢人大量涌入,農(nóng)耕、放牧、貿(mào)易使得烏蘭哈達的商業(yè)逐漸興旺起來。清朝實行蒙地蒙漢分治,隨著借地養(yǎng)民政策的實施,蒙古高原至長城之間的農(nóng)牧交錯地帶,漢族移民不斷增加,形成一個個商圈和城市雛形。為加強統(tǒng)治,清朝政府開始在移民比較集中的區(qū)域設(shè)縣,縣名多使用漢語以方便管理和得到漢民族的認(rèn)同。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清政府將烏蘭哈達理事通判廳改為赤峰縣。赤峰這個名字由此誕生,成為一座城市的精神符號。
二百四十一年前,太平洋彼岸,如今一個影響世界的超級大國,剛剛有一個新名字“美利堅合眾國”。在他們的獨立戰(zhàn)爭打得不可開交時,赤峰“九街三市”的城市格局初現(xiàn),農(nóng)耕畜牧,貿(mào)易往來,商業(yè)繁榮。走過熱鬧的街市,“貨聲(吆喝)”此起彼伏,“喚頭(響器)”由遠及近,“市招(幌子)”迎風(fēng)飄動,人們吃一頓手扒羊肉,喝一杯熱乎的奶茶。
時光荏苒,大自然的神奇雕刻與人文歷史的積淀,相逢在茫茫草原上,紅山裝點著赤峰,赤峰渲染著紅山。紅山就是赤峰,赤峰亦是紅山。
二
入住酒店,放下行李,我趕緊約車去赤峰博物館。我在赤峰只有一天半的時間,第二天是周一,全國的博物館毫無例外地要閉館一天。我必須在今天下午參觀博物館,而吸引我的正是與紅山有關(guān)的“紅山文化”。
博物館里,我像一個朝覲者慢慢走過四個展廳:日出紅山、古韻青銅、契丹華韻、和同一家。四個展廳分別展示了赤峰的史前文化、草原青銅文化、遼文化,從殘破的壇壇罐罐,到毫不起眼的石器,再到粗獷的青銅器和精致的玉器,紅山文化似夢似幻漸漸浮現(xiàn)腦際,讓我見識到一部中國自上古以來的文明發(fā)展史。
八千多年前,紅山腳下,老哈河和西拉沐淪河流域的赤峰原古先民們,已經(jīng)過著原始農(nóng)耕、漁獵和畜牧的定居生活,禾盛黍豐,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史前文化。一九五四年,梁啟超之子梁思永等專家學(xué)者論述了這一文化現(xiàn)象,并提出定名“紅山文化”的建議,沿用至今。
讓我闡述八千年的文明發(fā)展過程,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需要很大的學(xué)問。而我的學(xué)識水平遠不到及格的水平,也是看得半通不通、似懂非懂。但有一點,值得我們仔細品味一番,那就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土的距今五千多年的大型玉龍。龍是代表中華民族的一種精神符號,玉是代表中華文化的典型載體,紅山玉龍則是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的標(biāo)志性文化重器,筑牢中國龍精神和玉文化賡續(xù)發(fā)展的根基。難怪玉龍一經(jīng)面世,便引起轟動,被譽為“中華第一龍”。
赤峰博物館里陳列的玉龍是仿制品,真品保存在國家博物館。盡管如此,當(dāng)我站在玉龍面前,仍然驚嘆于五千年前紅山人的藝術(shù)造詣。玉龍呈墨綠色,橢圓形,卷曲如同英文字母“C”,有學(xué)者說非常像甲骨文中的“龍”字。玉龍以一整塊玉料圓雕而成,像我這樣的俗人初看還以為是一個掛鉤,然而仔細端量,它實在是太美了。龍文化是中國獨有的文化符號,玉器、青銅器、瓷器、繪畫、建筑中都有龍的形象,立龍、團龍、盤龍形態(tài)各異,但大多呈威猛之勢,常常咆哮在祥云之間,老百姓的話叫張牙舞爪。紅山玉龍造型獨特,好似一筆勾勒,圓潤流暢的流線造型,舒展一股生氣勃勃的英氣,給人以天馬行空、豪氣橫溢的感覺。玉龍無論是造型設(shè)計,還是雕琢工藝,都蘊含著中國藝術(shù)審美特有的理念和精神,可謂是集簡約、抽象、寫意于一體,而口眼等細節(jié)部分又兼具寫實。我歪著頭、瞇起眼,近前兩步,退后三步,反復(fù)端詳,似乎看到玉龍呈現(xiàn)一種超越蒙娜麗莎微笑的神秘感,平添一層柔和、舒暢的美感,它浸潤了歲月的風(fēng)霜雪雨,凝聚起時光久遠的年輪,流光溢彩,精美絕倫。
中國是龍的國度,我們都是龍的傳人。令赤峰人自豪的是五千年前先人們已經(jīng)打造了龍的經(jīng)典形象,向世人證明這里是中華民族的重要發(fā)源地之一,是中國北方文明搖籃。走在赤峰街頭,豐富多元的龍元素貫穿于城區(qū)建設(shè)中。玉龍廣場上的主雕塑“飛龍在天”,就是以“C”龍疊加而成,氣勢非凡。街道上一些綠植小景,甚至欄桿扶手,也是“C”龍造型,展示了“龍興之地”的風(fēng)采,豐富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內(nèi)涵。八千年的文明演進,使得赤峰沉淀的文化厚重和獨特,除了馳名中外的紅山文化,還有獨具特色的草原青銅文化,以及色彩斑斕的蒙元文化、契丹遼文化。
我怨自己時間倉促,恨不能多呆幾日,走遍赤峰遺存的六千八百多處各類文化遺址:夏家店文化遺址、遼中京城遺址、鍋撐山細石器文化遺址、小河沿文化遺址、趙寶溝新石器文化遺址、百岔河巖畫……
時間一點不留情面,我走出博物館時,時針堅定地指向下午四點。沒辦法,近在咫尺的契丹遼博物館是看不成了。沿著干涸的錫伯河隨意走走,錫伯河在雨季時也是大河湯湯,我甚至看見一座水上公園。但由于上游建設(shè)了水電站,在枯水季節(jié)里,水庫不放水,河就干涸了。這讓我有些悶悶不樂,本該歡暢流淌的河一旦干涸,城市便會少一分韻味,好在紅山文化這條大河正奔騰于心間,充填了錫伯河的缺失。
走得累了,便坐在一處河濱公園的長椅上歇會。公園里綠植繁茂,金黃的樹葉成片張揚著,間或有紅葉飄動,一些綠葉還在戀戀不舍,極像這座城市多元的文化,五彩繽紛,精彩紛呈。
夕陽西下,赤峰籠罩在紅霧般的余暉中。我想,紅山應(yīng)該更紅了。
三
翌日醒來,陽光燦爛,白云飄飄,又是一個秋韻悠悠的清晨。我計劃先在市內(nèi)閑逛一圈,下午三點以后再去紅山,昨天在博物館里見識了“日出紅山”,今天要在斜陽夕照時,欣賞日落赤峰。
早餐懶得下樓覓食,就在酒店餐廳解決。進門就是一陣驚喜,一直想品嘗的赤峰小吃“對夾”擺在食臺上。外表烙得金黃,香香的,酥而脆。里面夾的熏肉瘦而不柴、肥而不膩,吃起來肉香盈口。實際上,“對夾”就是中國式的夾肉漢堡,到了陜西可以稱之為肉夾饃。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對夾”不管與什么樣的食物雷同,對赤峰人來說都是家鄉(xiāng)的味道,不能忘懷,難以割舍。吃飽了,想喝一杯咖啡,卻發(fā)現(xiàn)偌大的餐廳居然沒有咖啡機。而后,驀然頓悟,人家是喝奶茶的。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把各種調(diào)料放在碗里,澆上一大勺奶茶。熱乎乎地喝著,暖意油然而生,由內(nèi)而外,像窗外暖陽普照。
下樓,打開一輛共享單車,我化身赤峰人,迎著朝陽騎行在赤峰的街頭。我住的地方是赤峰新城,寬闊的馬路,高樓林立,一派欣欣向榮。三十分鐘后,我到了文化路附近,這里是老城區(qū),老到一座建筑有著二百八十多年的歷史——赤峰清真北大寺。略微遺憾的是藍色的圍擋封閉了這座古老的建筑,因為年代太久,北大寺被定為危樓,正在進行加固施工。我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在圍擋外繞著寺廟轉(zhuǎn)了一圈。北大寺面積不算大,卻是赤峰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整、歷史最悠久的伊斯蘭古建筑。灰墻黑瓦,翹角重檐,一塊方磚,一根椽子,一扇門窗,都盡顯滄桑,令人感慨無限。
離開清真北大寺,向南行不多遠是一條步行街。這里早年就是熱鬧的集市,如今改造為現(xiàn)代商業(yè)街區(qū),店員們吆喝著,小喇叭廣播著,或許是周一的原因,逛街的人并不多。街頭一位大哥在賣烤地瓜,也不吆喝,但那撲鼻的焦香味,已經(jīng)是最好的招牌了??镜毓鲜乔锒颈狈浇诸^即景,我甚至在日本奈良的街頭遇見過烤地瓜,引起我好奇的是與烤地瓜一起出售的,竟然還有烤梨。雪花梨烤著吃,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捧著溫?zé)岬目纠娉砸豢?,煙火氣中透出一股甜香的味道?br />
手里的烤梨和早餐品嘗的“對夾”、奶茶,都算不上珍饈美饌。于我來說,吃得是一種新奇的感覺,而對于紅山腳下的人們而言,吃得則是一種回憶和老舊的故事。就像我此時走進的長青公園,再普通不過的花園,氈子似的草坪,高大挺拔的松樹,龍鐘老態(tài)的丁香樹,曲折的小徑,一灣池水,幾座亭閣。然而,從樹下打牌下棋或者空地上跳舞的老人們怡然自得的神情上,便可讀出對這樣一座公園的情感,因為他們小的時候曾在這里玩過捉迷藏,或者年輕的時候在這里花前月下談過一場甜蜜的戀愛……
在我眼里,赤峰就像一位美麗的新嫁娘,悄悄地掀起蓋頭的一角,而紅山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四
汽車沿著筆直的大道疾駛,紅山就在前方。我心懷敬畏,聚焦紅山,仰視赤色的山峰,凸起的巨石。
紅山并不高大,海拔只有五百多米。這與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泰山相比,不過是其三分之一的高度。然而,位于寬廣草原上的紅山自帶一股威風(fēng)、一種氣概,九個赤紅色的山峰緊密相連,像一群敦實精壯的北方漢子赤裸著赭紅色的脊梁,剛毅堅實,雄偉壯觀。
紅山并不葳蕤,盡管全稱是“紅山國家森林公園”,但山體都是巖石組成,很難長出參天大樹,也難綠樹遮天蔽日。然而,堅硬的巖石并沒有放棄對色彩的追求,盡展綿延一片的赤色,紅似霞,紅勝火。巖石風(fēng)化的地方或是山洼處的灌木,淺淺地露出一簇簇綠色,環(huán)繞山腳下的林木,則是一派墨綠,或許這是紅山作為一座山對綠色執(zhí)拗的追求。
紅山并不嫵媚,單論山石,沒有黃山石奇峰秀,更無張家界怪石百態(tài)。但紅山石樸實如村姑,不需要鬼斧神工雕琢,更沒有文人墨客題詩題字,野生生地一塊挨著一塊,坦露著山石最本質(zhì)、最原始的狀態(tài),嶙峋,層疊,堅硬。是的,紅山不需要裝扮,“紅山文化”遺址分布山體中,可能一個不經(jīng)意間,便可俯拾一枚陶片,或者一塊石器,來自五千年前的文化密碼。這足以讓紅山素面朝天,而豪氣沖天。
太陽收斂了正午的威風(fēng),柔和地朝著遠方落下。秋風(fēng)不疾不徐,吹得人們愜意舒適。登山的石徑,完全似魯迅所言,走的人多了才有的路。登山的人不多,但好像被紅山、日光、秋風(fēng)所感染,有人站在山頭喊山,也有人在山腳唱歌。離我不遠處的三五個人中,不知誰說了一句“白日放歌須縱酒”,另一位接茬說,對呀,咱們應(yīng)該拿些啤酒到山頂干杯。我笑,插嘴說,這樣不加掩飾的山景豈能喝啤酒,要喝就喝“套馬桿”(赤峰出產(chǎn)的高度白酒),駿馬疾風(fēng),威武雄壯。
盡管山路崎嶇,但五百米的高度確實不高,很快就登上頂峰。向北眺望,群山裹挾著紅石綠樹綿延向遠方,面對十平方公里的“紅山文化”遺址保護區(qū),豈能不心潮澎湃?向南眺望,逶迤的群山環(huán)抱之下就是赤峰城區(qū),林立高樓的下,近五百萬赤峰人生活于此,生生不息。
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腳下的巖石更紅了。原本打算坐在紅山之巔,靜觀紅日落山。考慮天色一黑,走在崎嶇的山路石徑上不大安全,便戀戀不舍地離開山頂,向山下走去。
我走在街道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接近地平線?;仨詈笠荒ㄏ脊庀裎枧_上紅色的聚光燈,照得紅山更加艷麗,赤壁似火。而赤峰呢?已是華燈初上,漸次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