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橘子洲之前叫“樊洲”，三國以后才稱“橘子洲”，沿襲至今。其實，我更愿意稱之“吾洲里”。心想，只有稱吾洲里，才能更好地表達(dá)那份親切與熱愛，心里才覺更安寧，更痛快，更自豪，更霸氣！
　　 從2號線的地鐵口出來，我滿腹猜疑，四下張望：這就到了橘子洲？這就是吾洲里？洲枕著水，水挽著洲，洲頭洲尾，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橘樹告訴我，對，你已在橘子洲，你在吾洲里。
　　 橘子洲一手挽著岳麓，一手牽著長沙古城，從三世紀(jì)的春秋走來，投入湘江的懷抱，平鋪十里，從此與湘江做了永恒的戀人，與天地共長情。其實，在我眼里，橘子洲是湘江開出的花，那層層疊疊的樓臺水閣是花蕊，錯落有致的路是花脈，蔥蔥蘢蘢的各種植物是花瓣。而我們?nèi)耍菚簳r流連在花瓣上的一只小蟲子，或者是蜂蝶。這朵花啊，輕靈、高貴、樸素，充滿激情而又深沉內(nèi)斂。
　　 來橘子洲的，不僅僅是人，還有飛鳥、白云和四季的風(fēng)。與它們比起來，我們靠雙腿或車船出行的人類，是多么弱小不堪啊！鳥來，迎著霞，乘著風(fēng)，扇動著翅膀，輕悠而至。云呢，如果思念橘子洲這片枕江入夢的土地，把自己染成湖藍(lán)或靛青，或披一件七彩的衣裳，飄飄悠悠，花枝招展的，說到就到。它或慵懶或浪漫，一會兒凝眸沉思，一會兒活潑游弋，她隨意的一揚手，一扭腰，都動人魂魄。對了，來橘子洲的還有霧。霧不是遠(yuǎn)客，它就棲息在橘子洲，只要某天動了心思，一覺起來，遮住云天，把橘子洲幻化為鏡花水月，讓它猶抱琵琶半遮面。而風(fēng)，似乎是吾洲里的主人。七月的太陽將大地照得泛出白光，它不急不躁，時不時以清新喜悅的風(fēng)姿，讓湘水弄波，花木起舞，弄出萬千姿態(tài)，讓人賞它的萬種風(fēng)情。哦，那是給我們關(guān)于橘子洲足夠的意境，我有些期待了，快進(jìn)洲吧。
　　 我是什么？我想做一陣風(fēng)，撫摸橘子洲。我始終覺得風(fēng)長著手，一摸，橘子洲就有了凝脂般的手感。
　　
　　 二
　　 我靜靜地在洲里來回穿梭。我看竹浪高搖，香樟遠(yuǎn)動?？茨竞闪飨?，紫薇搖鈴歡笑?？撮偌t柳綠，柔腸百結(jié)，說不盡的甜言蜜語?？疵纺o氣，待到雪花紛飛時，凌寒怒放。黃桷蘭的香如潮水般涌起，一浪疊過一浪……塵世的紛繁，抵達(dá)這里，都變成只不過如此。在這兒，我只想做個純粹厚樸，靈魂有香氣的人，水一樣純粹，洲一樣厚樸，花一樣香氣。我摸摸這個，聞聞那個，空氣中，滿是花香水味，潤潤的，甜甜的。七月的天空，本是流火，我卻染一身香，一身甜，一身的清爽。一個上午，我就浪費在這兒，浪費得心甘情愿，心滿意足。我忽然對身邊的人沒頭沒腦說一句，我們要幸福??！
　　 是的，要幸福?。∥医裆鸁o所大志，也不貪求，只愿隨著天地歡喜，愉悅從容。幸福是什么？幸福就像一陣風(fēng)，在洲上風(fēng)來風(fēng)去的，不用看得深，漂浮著就好。
　　 在洲上漫想，也很幸福。桃花飛紅，翠竹幽韻，青梅酸甜；陶家曾居，李家落戶，梅家有屋在洲上。每一種景樹，都能搖曳出洲上的醉人風(fēng)光；每一個姓氏家族，都有一段段幸福的故事。而人們?yōu)楹畏Q為橘子洲？答案很長，讓我慢慢說來，話題不得不追溯到三國時期。
　　 李衡官至孫吳丹陽（今鎮(zhèn)江市）太守。他為官清廉，治家嚴(yán)謹(jǐn)，從不利用職權(quán)謀官貪財，在他晚年之時，在老家樊洲（現(xiàn)橘子洲）栽種木奴（橘樹）千株，以度時日。自謂“吾洲里”。
　　 其妻習(xí)氏，知書達(dá)禮，為人善良仁厚。李衡去世后，母子倆在樊洲，過著清苦的日子。當(dāng)?shù)匕傩崭锌灰眩瑸榱藥椭缸觽z，把之前橘林?jǐn)U植到萬株。洲頭洲尾全是橘樹，郁郁蔥蔥，流芳溢香，成了洞庭西濱一道精美的景觀。后來，樊洲的叫法慢慢就成了“橘子洲”。
　　 我放眼橘子洲，正值仲夏，一個綠瑩瑩的世界啊。橘葉是綠的，橘枝是綠的，橘子是綠的。滿樹滿枝滿葉滿果涌動著濃郁的綠。幾只鳥兒在墨綠叢中跳躍，嘰嘰啾啾，活活潑潑，給橘子洲添著詩意。悄隱在葉間的綠果相互挑逗，繪就著一幅靈動的畫面。有人替我可惜，告訴我說來早了，若是再晚些時日，這些橘子全紅了，才叫好看呢。我笑而不言，心中滿是歡喜。心里自在地默默吟誦著杜甫的詩句，“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顏色，不是決定風(fēng)景的唯一元素，有情趣才是我們喜歡的。橘子洲適合四季，何時來，都是風(fēng)景。
　　 我知道，這些橘樹早已不是“吾洲里”的橘樹，但那么漫長的歷史，橘子洲依然種植著橘子樹，證明太守種橘的清廉美德沒有丟，中華文明沒有丟，跨越千年為我們留下永不磨滅的精神財富，依然存在。
　　 一陣風(fēng)吹來，柔情款款，似花吐蕊，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我家鄉(xiāng)的禾溪。禾溪江心也有一片沙洲，春來桃紅柳綠，沙洲睡鴛鴦。夏來竹林聽風(fēng)，鷗鷺點點。秋來水光粼粼，能解三秋葉，能開二月花。冬來梅香剪冰，江風(fēng)戲雪……突然生了想法，某日，我回家，也學(xué)太守李衡夫婦，在洲上建草房兩間，種花、種菜、種水果，養(yǎng)雞三五，牛羊數(shù)只，也曰“吾洲里”，有朋來訪，我們吃酒賞花，與江花風(fēng)月相伴，是風(fēng)景，也是生活。任我想，誰會說我妄想！不能把橘子洲搬至禾溪成洲，那就再建一個“吾洲里”。
　　
　　 三
　　 橘子洲北面，有一亭子，曰“朱張渡”。亭，長方形，深棕色，黛瓦覆頂，檐角高翹，四面通透。柱子、梁架、藻井，都有著精致的雕花和秀美的彩繪，給人一種古樸典雅，空靈飄逸的感覺。
　　 其實，我迷戀的并不是亭子的外觀，我更在意它的文化意象和人文內(nèi)涵。在“亭”的背后一定有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聞之張栻得衡山胡宏之學(xué)，甚喜。于是他們往返湘江兩岸的“城南書院”與“岳麓山書院”，一段游學(xué)，成為佳話。
　　 望著朱張渡亭，我想得更多的是張栻。在文本上，我對張栻早有認(rèn)知，我?guī)缀跛炎x了所有關(guān)于他的傳記。一個人的偉大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對社會做出的貢獻(xiàn)。二是人格，精神。對張栻來說，這兩方面他都具備，而且超群絕倫，值得我們永遠(yuǎn)的懷念和學(xué)習(xí)。
　　 張栻，號南軒。南宋著名理學(xué)家、哲學(xué)家和教育家。他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可他在二十七歲那年聞五峰先生（胡宏，程顥、程頤再傳弟子）在衡山傳“二程”之學(xué)，遂去信求教。通信三年，在二十九歲那年終于拜五峰先生為師，拜師學(xué)道，精益求精，可謂傾心。他是天下英才，心中有正氣，日進(jìn)不息，學(xué)派之門，后繼有人，真是幸事。
　　 朱熹是這樣評論張栻的：學(xué)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
　　 想想張栻，真的想寫下一頁決心書，像他那樣，以苦讀治學(xué)而名，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在這個世界上躺平？
　　 當(dāng)然，我還要把“張栻拜師”的故事告訴我的學(xué)生，讓他們懂得不恥下問，學(xué)無止境才是人間正道。
　　 吾洲里，不斷注入人文內(nèi)涵，在那些人物的內(nèi)心，逐漸成為“吾洲里”，成為治學(xué)的園庭。
　　 我從亭頭走到亭尾，又從亭尾走到亭頭。我感覺一柱一木，梁臺檐角，都是有表情的，它表達(dá)的不僅僅是一個古渡口，它承載著巨大的空間體量和嚴(yán)整的禮拜儀式，更承載著思想和寄托，是走進(jìn)學(xué)術(shù)的“吾洲里”的入口。
　　 我輕輕地倚在亭邊，望著滔滔的湘江水，恍惚中，江面上仿佛盛開著一葉小舟，正從遠(yuǎn)處悠悠地蕩來，我仿佛看到了朱熹和張栻手扶船艙，或在詩詞唱和，或在開展著學(xué)術(shù)辯論，或在指點江山。我很想跑過去告訴他們，如今湘江之上建了八座大橋，兩座過江隧道，我今天就是坐地鐵來到橘子洲的。我還想告訴他們，你們經(jīng)辦和任教的兩所學(xué)校依然在，并都升為高等學(xué)府，培育著一代又一代杰出人才……江水滾滾，江風(fēng)獵獵，仿佛在回應(yīng)，是的，即使滔滔江水干了，精神也將奔流不息地傳衍。
　　 妙高（張栻創(chuàng)辦的城南書院原址）、麓山（岳麓山書院原址）在望，湘水前橫，給了我思維高度和寬度，它讓我一再盤桓不舍離去。
　　
　　 四
　　 橘子洲中部，各種花樹掩映，有兩座風(fēng)格獨特的“小洋樓”。小洋樓粉墻紅瓦，上下兩層。寬闊的走廊，豪華的門洞，粗大的羅馬柱子，還有房頂上聳立著分外耀眼的壁爐煙囪。這些，仿佛都是宣示著它的主權(quán)和與眾不同。我懷著無比好奇的心情走了進(jìn)去。
　　 里面游人如織，每一間房，每一個柜臺，甚至每一角落都站滿了人。奇怪的是，大家像相約好了，沒有一個人說話，沒一點兒嘈雜聲，有的，只是靜靜地觀看和用手機默默地留影。
　　 里面的史料告訴我，這兩座樓是曾經(jīng)的英國領(lǐng)事館和長沙海關(guān)舊址。話題要回到咱們中國晚清時期。1904年，長沙被辟為對外開放商埠。于是，很多國家都來長沙開工廠、建洋行、設(shè)教堂、辦學(xué)?！利惖拈僮又薷羌t房別墅，洋樓林立，什么英國領(lǐng)事館，德國俱樂部，美國福音堂，日本巡捕房……事實上，當(dāng)時的橘子洲已淪為外國殖民地，我們中國人踏入，他們將進(jìn)行驅(qū)趕毆打。更可氣的是洲頭還建了一個“萬國球坪”，專供外國人打球、娛樂、休閑，四周圍有鐵絲網(wǎng)，并掛上“華人與犬勿入”的牌子。嗚呼，從此，吾洲里不再是吾洲里……
　　 當(dāng)我走出小洋樓時，盡管外面烈日當(dāng)空，四周風(fēng)景如畫，可我怎么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訴說著曾經(jīng)的不幸和難以抹掉的恥辱。我的心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郁與悲涼。盡管事情已過幾十年，祖國人民早已當(dāng)家作主，早已繁榮昌盛，可我恨不能還撿塊石頭，砸向這座“小洋樓”?？砷T頭的牌子告訴我，它早已不是什么領(lǐng)事館，現(xiàn)已成為“長沙近代歷史陳列館”。它的存在，讓我們懂得什么是落后、什么是軟弱、什么是欺凌、什么是強盜、什么是民族大義、什么是氣節(jié)、什么是奮斗。
　　 這些過往，不能稱之“厚重”。是什么？是邪風(fēng)襲來的一陣低鳴和重音。
　　
　　 五
　　 離開“小洋樓”，我懷著無比復(fù)雜的心情，游覽了整個洲，在各個景點反復(fù)移步。占地350平方米的扇形問天臺，讓我聯(lián)想了毛主席青年時代在此發(fā)問的場景，我默讀著毛主席氣吞山河的詞句，“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景物的壯麗，我更感受到了毛主席深沉的思慮與擔(dān)憂，對自由解放的向往與追求。感受到了毛主席火熱的革命情懷，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壯志與博大胸懷。望著高32米，長83米的毛主席的雕塑，除了給我強烈的視覺效果和藝術(shù)感染力外，我想到的是他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趕走倭寇，與反動勢力抗?fàn)?，改變?nèi)嗣衩\和祖國面貌。我想到了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想到了抗日號角響徹神州大地，想到了一個個中華兒女奔赴沙場視死如歸的畫面，想到了三年不飲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魚的慘烈，想到了日寇在湖南芷江如同喪家之犬投降的歷史鏡頭。看著廣場上百米噴泉、焰火廣場、水上運動看臺……千般綺麗，顯示了吾洲里的特色與繁華，正如韓愈預(yù)言的“川波岸柳春全回”。（《感春》）一切仿佛在宣告，今天的橘子洲是真正的吾洲里，我們盡情歡暢，高歌，自豪吧！
　　 湘風(fēng)無遮無攔，自由如馬，馳于吾洲里的天空，這才是湘風(fēng)的主旋律。
　　 一輛又一輛的觀光火車環(huán)洲奔忙，發(fā)出轟轟之聲。有人在我耳邊嘀咕，免去這些現(xiàn)代交通工具就好了。我笑而不答。我知道，那是馱載著一個南來北往的經(jīng)濟大流暢，馱載著詩和遠(yuǎn)方，馱載著揚鞭千里的英武氣，馱載著幸福的感覺。
　　 朋友，如果你不滿足于文本鉆研，我提議你來這里走一走。這里是文明的現(xiàn)場，是生態(tài)之洲，是文化之洲，是生命之洲。也許這里文物古跡并沒有多少保存，也許這里并沒有一線城市的繁華與熱鬧，但你只要在這里站一站，靠一靠，一定會把你推到一個廣闊深厚的文化背景里，讓你審視、對比、碰撞。
　　 橘子洲的歷史太長，故事太多，可惜啊，我與橘子洲相遇時間太短，還有許多遺跡和現(xiàn)代文明來不及踏足染目，那就留作我下一次相逢的念想吧。我與橘子洲初遇，還會離別重逢。
　　 朋友，一生中，“吾洲里”要來一次。一定。
　　 站在洲外，我做了個擁抱的動作。
　　 湘風(fēng)款款，抖動著我的衣袖，如有樂伴奏，不勝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