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雪夜清夢(散文)
如果朋友給我紅泥小爐火的暖意邀約,如果月色傾城時佳人在側(cè),如果深溪邊的冬筍正在拔節(jié),如果有一枕風雪可供清眠,我不必陷入無端的失落,實在太可惜,周圍的一切太熱鬧,容不得太清醒的人安睡。
我不是老翁獨釣寒江的那柄魚竿,解讀不了他獨釣的清絕心境。但我很清楚雪,是從一尺流風中起勢的,一開始在霧氣彌漫的渤海醞釀,純?nèi)皇鞘碌脑票辉旎拇笫旨娂娙嗨?,接連操弄一番就變成了十一月?lián)潴难┗?。雪花泠泠作響,它太想把天地都變成一頁白,硬生生地讓萬物在這它的扉頁書寫。我不是古時清逸俊秀的書生,不配以筆為刀為一朵雪花辯白,我也不是現(xiàn)代的物理老師,探究不了一朵雪花形成的過程。我更喜歡從肆意歡脫的角度來解讀它,窗外雪地里嬉鬧的孩子,街落相攜回家的夫妻,我翻遍唐詩和宋詞,從雪滿長安道到闌干風冷雪漫漫,在我抖動書頁瞬間浩然的風雪乍起,它落在人類的過去,落在農(nóng)人的水缸,落在寺院檐角,也落在我的夢里。
于是長安大雪抹掉飛鴻踏雪的痕跡,殘雪壓枝后冷月被舉在天際,在萬籟俱靜之上,在笙歌隱隱之上。夢里,時鐘還沒取代更漏。我聽到敲擊木魚的聲音,大雪過境,竹子被雪折斷,禪房里打坐的老人居然是夢里的我,窗戶敞著,寺院的人不是很多,禪房在一籠竹林的掩映下顯得很安靜,仿佛端坐于云煙之上,銀白的胡須如同冰雪附住的銀絲,雪和遠山自然綿延,夢里我也覺得雪花是有靈氣的,漢時韓嬰就寫過:“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蔽以谒伎寄茄┗ǘ喑鰜淼囊话晔鞘裁??風雪穿過空曠的房間,也穿過我空曠的胸膛,雪花多出來的一瓣是人間八苦嗎?風毫不客氣地掩上我的經(jīng)卷,不知是怎樣的機緣讓我做這樣的夢,在苦海中掙扎沉浮了很多年,感受過萬物所受的苦痛,品嘗過一捧雪花的清寒。于是我著衣持缽,赤腳走過莽莽山川,波瀾起伏的一生,屈指一算也只有幾十個春秋,隱入紅塵卻未能趨出于五行之外,我才發(fā)現(xiàn)世人的苦是求不得,靠得太近或離得太遠都會生暗恨,底色與花紋自然暈開的部分,是無情也是多情,雪會消融,但雪不會像人一樣死去。雪生發(fā)出瑞氣千條的時候,我的生命在夢境里走向終結(jié),彌留之際我失去了聽覺,一朵雪花消融在手心,一條生命消散在人間。夢里,我赤腳走過的每一步開出六出的雪花印記,在蒼茫的暮色中,有人將我煉化成一朵雪花狀的舍利,也有人比照舍利的形狀打造了精致的暗器,直到在夢里死去的那一剎,我才懂得高深的佛法是救贖,也是束縛。
醒來我坐在窗前發(fā)呆,對面樓的燈光依然閃爍,巷子口的腳印,被風雪一點點淹沒,雪在夜晚散發(fā)出微渺的清輝。夢里,我是修行的僧侶,夢外,我終究成不了舍利。我迷戀山坳坳里幽柔的燈光,那片紫紅的泥土記下我父母耕作的辛苦,我很想念溝邊的山莓和小溪里的紅腳螃蟹,我清楚地記得流水處的薄荷下雪了也不改其色,風雪從松林里吹過像是碰到磬,那種自由而又惆悵,空曠而又清透的聲音猶在耳畔。帶有花邊的老照片,我的媽媽甜美活潑,我的爸爸眉清目秀,奶奶衣領(lǐng)上的盤扣像奇巧的雪花,爺爺有一雙深邃而又明亮的雙眼。年幼時,在某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也曾在媽媽的臂彎里酣眠,做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不能陪在他們左右,也給不了他們可以酣眠的夢境,煩惱在首尾相接的年歲中更迭,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也忘記了熗拌土豆絲的滋味。每當想家時,我會在跑完步后去擁抱公園里最粗的水杉,邊抱邊小聲喊媽媽。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在此地,也落在天涯,這熱烈而顯赫的陣仗串起一場場孤寂的成長,我從無法將受的委屈向家人表達,我也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減少他們對我的擔憂!我有太多的牽掛,終究還是做不成快意恩仇的俠,雪地里明晰的心形不知是誰畫的,但我記得去年下雪的時候我為她畫過,關(guān)上門也無法將晦澀難懂的情感都阻在門外。下雪的夜空變得很亮,她在的城市下雪了嗎?我們之間的誤會消解了嗎?雪花,又名未央花,它無法安眠在火熱的思念里,它是冷的,冷得像翻臉無情的過去。
一件白色的防風衣,一雙紺青的滑板鞋,一點淡灰色的情思。行囊里有太多和雪有關(guān)的故事,索性借這不止的風雪將過去所有的遺憾都填滿,以它的潔白來壓住那些斑斕的痛哭流涕。好夢易醒,留不住轉(zhuǎn)眼成煙云,雪夜清夢織不完日積月累的鄉(xiāng)愁,山河蜿蜒萬里,不動身永遠也找不準歸屬地,才想起來我缺的不是一張遠行的機票,我缺的是一個想見我的人。
冬天的夜分明長了許多,雪水在窗邊結(jié)了冰凌,沒有收到任何一個消息,占領(lǐng)我手機界面的是工作群消息,如果生命只是棋局,那執(zhí)白棋的是你嗎?搞笑,棋局未起,你怎能落子定乾坤?我從俗,我想念老家被父母堆在廚房里的荒瓜,想念她做過的麻辣魚。在我平曠的心上巍峨升起相逢和分別的場景,十年已過,我早已不再是橫吹牧笛的孩童。
是峰立于千仞,是浪越過潮頭,是雪呢?那就該具備橫貫四方的氣度嗎?我左腳踩在凳子上,發(fā)癲一樣地朗誦那首新寫的破詩,風雪臨窗的夜晚你有清夢嗎?我不能問詢,不能打擾,就讓雪花勇敢地撞向地面,不要訝異我以這樣的方式和你重逢,就讓我不經(jīng)意間,輕輕地,輕輕地碎裂在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