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采翠(散文)
我常帶著這樣的場景進入夢鄉(xiāng):一夜細雨催開一塘荷花,蘆葦與茭白織成的綠緣邊上平鋪著藻草,一棵棵挨挨擠擠的水葫蘆開出藍色的小花,水下偶有黑魚竄出水面捕食豆娘、水蠅,嚇得在草甸上覓食的小水雞撲棱棱貼著水面飛奔進綠帶里……
一只藍綠色的小精靈穩(wěn)穩(wěn)地站在蘆葦秸稈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巡視著藻草叢生、浮萍挨擠的水面。一群小魚透過水草縫隙浮出頭來覓食游浮水蟲,不起眼的一小點魚花如雨點在水面散開。但見蘆葦秸稈梢頭微微一晃,這精靈如帶著炫彩的子彈直射過來,貼著水草,張開銳利的尖喙叼起小魚飛進蘆葦叢里,水里只留下驚慌失措的小魚群撥動水花泛起的圈圈圓暈……
這小精靈就是潮河灣里特有的水禽——翠鳥。
翠鳥個頭不大,比麻雀大一些,體圓尾短,尖嘴長喙,但羽毛十分漂亮,額至枕藍綠黝黑,密雜以翠彩斑點,腹部栗棕色,背部翠藍輝亮。翠鳥的爪子不像其他水鳥有蹼,或像其他猛禽爪子有鉤,它的爪子就像麻雀的爪子,抓撮枝條穩(wěn)當牢固。它不善于潛泳,像燕子一樣只在水面掠食,但它的速度比燕子快,體態(tài)比燕子輕盈,常采取伏擊的方式捕食小魚蝦和水昆蟲,是水面獵捕高手。
認識這種水禽緣于小時候我家船艙有兩件稀罕的東西,一件是小京胡子,父親常常拉起,那音腔尖細急促,令人頭發(fā)立起,渾身雞皮。一件是戲裝鳳冠,上面鑲嵌著彩色的翠羽,經(jīng)常被好奇的我揪拽,已所剩無幾。我把拽下來的翠羽貼到妹妹的額頭上,我娘就生氣地罵:翠鬼!
前娘唱戲,是鎮(zhèn)上劇團里的臺柱子,人送藝名“小艷豆”。父親年輕時是水手,在沂河筑堤時擔負運送防汛物資和合龍堵決口的突擊隊員,因表現(xiàn)突出,被縣船員工會評為積極分子,在縣禮堂舞臺上披紅掛彩接受湯成??h長頒授的嘉獎狀。前娘作為劇團演員被安排作慰問演出,與父親一見鐘情,相戀成婚。最終在有一個女娃又懷了一個女娃的煙火燎熬中耗盡了念想,加上奶奶百般反感歧視唱戲,一段在小鎮(zhèn)上引起轟動的婚姻又因離婚風波再次引起轟動。父親賣了木船付清了前娘帶走了的兩個女娃長到成人的撫養(yǎng)費,已兩手空空,只得改為租運人家的小木船,照常把掙得的錢糧送給前娘和兩個姐姐。但前娘一點也沒給父親留下一絲挽回的余地,前腳跟父親離婚,后腳改嫁成婚,一年后就和繼夫生了孩子。父親在空等前娘回心轉意落空的兩年后,才匆匆娶了我娘。我娘是鄉(xiāng)下貧家女,比父親小十歲,三歲喪母,一身毛病,終年哮喘。我們姐弟生在船艙,長在船艙,船艙里唯有這兩件好玩戲具,但都跟前娘有關。我娘見我們把玩就生氣,發(fā)狠要扔進河里,但一直沒有那么做。
小京胡子是父親托人從南方買來為前娘練戲時伴奏用的,而那鳳冠卻是前娘綠云高髻、淺笑含靨、低聲吟唱,在舞臺上一展風韻的絕佳戲具,那是花大錢在前娘的姨父曹家定做的。曹家是小鎮(zhèn)上的金銀首飾匠人,祖?zhèn)魇炙?,遠近聞名。單為這鳳冠上點翠用的羽料,父親就花費幾個月時間收集蜘蛛網(wǎng)做成粘網(wǎng),鉆潛到潮河口蘆葦蕩里,把蛛絲粘網(wǎng)布在翠鳥出沒的葦稈上。捕捉好多只翠鳥后,選取羽毛沒受損、色彩接近的活翠鳥拔下翠羽,再仔細挑選羽面方圓相似、羽環(huán)大小一致、反射光澤同向的“絨翠”,一層竹膜一層絨翠包裹疊加起來,用秤砣壓上半月整形,然后交由曹銀匠,由他用精湛的傳統(tǒng)制作工藝做出鳳冠。這鳳冠顏色鮮艷,式樣華麗,璀璨無比。
父親只字不提這些陳年舊事,我娘卻時常說到,跟著父親沒有享受過一天這樣的待遇。但比起在沒娘的娘家,跟著不理家事的外祖父還是溫暖了許多。父親沒有采翠去打扮過我娘,但卻在寒冷的冬季,采摘蘆葦花揎編毛窩套在我娘皸裂的腳上,讓她的老寒腿溫暖整個冬季……
我的夢里曾有過這樣的場景:前娘頭戴點翠彩冠、身披串珠霞帔,媚眼顧盼水袖飛舞,父親左右開弓京胡悠揚,《霸王別姬》的京韻中一群禿毛的翠鳥凄厲地啼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