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拾荒的神(散文)
一
我曾與一條小黑狗為伴。
這就注定了我的家長角色。我要精心照料它吃喝拉撒睡等一切生活瑣事,讓它盡量生活得愉悅。雖然,我自己活得并不那么愉悅。而且,我還是一個比較粗糙的男人,并不擅長照料人,何況還是照料另一種相對孱弱的生命,這需要我付出所不具備的耐心。
還好的是,它并不是那種矯情的狗,完全按照它的生活規(guī)律來要求我。它雖然很小,但似乎也很懂事。對于我粗糙的照料從未頑強抗議過,而是逐漸適應(yīng)。這種寬容和理解讓我少了負疚,有了些許的成就感。
它從出生二十幾天就來到我的寓所,現(xiàn)在已然十個多月了,身體近乎增長了兩倍多。
我悉心養(yǎng)育它,卻始終不明白這種養(yǎng)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當我把幾十元一公斤的犬飼料放在它精致的餐碗里時,心底就劃過這個疑惑。是因為我老了需要陪伴,還是它過于弱小需要我的保護和照顧,或許,還有其他什么原因。但我絕不認為這是一種人類的善良。如果我們真的對于其他生命具有濃厚的悲憫心,為什么不去收養(yǎng)一枚初冬的落葉,一群隱匿的螞蟻呢?甚至,喂養(yǎng)一些在灶臺上爬來爬去的蟑螂,讓它們盡情地生存呢?如果說,這種行為是對孱弱生命的一種關(guān)照,顯然就很虛偽了。
每當它吃飽喝足,把餐具舔舐的干干凈凈后,都會側(cè)過臉,揚起脖頸看我。那是一種溫和而親切的目光,帶著某種滿足和愜意,或者還有些許的感激。這種脈脈含情地注視,常常讓我喜悅,也有些羞赧。它的眸光純潔質(zhì)樸,沒有一絲意識的雜質(zhì),像一汪沉靜的潭水泛出深幽的光澤,仿佛一個男人被一個美麗的女人默默凝視,看得你有些不好意思。
或許,我們寵愛這些小生命,就是為了獲得某種善良的注視吧,從另一種生命的注視中獲得心靈的撫慰。
事實上,人類確實需要撫慰。甚至,跨越生命種類界限的關(guān)注。
二
每天早晨,我都牽著小狗散步,披著小巷的晨光,沿著街道旁一排排的梧桐樹、銀杏樹、楊樹,或者一些不知名的雜樹掩映的林蔭道,繞上一圈。
在這個遛彎過程中,經(jīng)常會與其他一些遛狗的人相遇,他們是男人、女人、老人、青年;那些狗的品種有泰迪、博美、比熊、哈士奇、金毛、柴犬等等,當然,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大多時候,主人們之間會打聲招呼。無論男女老少,都會熱情地回應(yīng)。有時,也會站在淡淡的晨曦中聊上幾句,相互贊美對方的寵物狗,并驕傲地介紹自己的狗狗,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至于兩家的狗狗,也會有所交流。我的小狗體積小,常常主動地靠近那些大一些的狗狗,試探著和它們交流,有時還會調(diào)皮地圍著大狗跑來跑去,盡情宣泄自己的天真活潑。那些大狗們開始大都會低下頭和小狗交流一會兒,但很快就沒了興趣,不再理睬小狗。仿佛覺得小狗不夠段位,不值得關(guān)注。小狗卻不然,居然在大狗的身邊躥來跳去,撲打大狗的尾巴和鼻吻,還不停地撒嬌吠叫,似乎以此來引起大狗們的注意。盡管這很聒噪,但大狗們還是很有涵養(yǎng)地昂著頭,紳士一樣立著,溫和地注視小狗,并沒有責怪它的騷擾。最終總是我替它紅了臉,及時牽它離開,讓它從少年輕狂的亢奮狀態(tài)中安靜下來。
狗的年齡,似乎也決定了狗的性情。它們的涵養(yǎng)在年歲中沉淀而成,它們像老年人一樣,用善良的眸子注視頑皮的嬰孩,充滿生命寬厚的愛意。
偶爾,路旁花園的矮樹叢中倏然竄出一只流浪狗,從不遠處用傾慕的目光看著小黑狗,仿佛窮人家的孩子看著穿戴整齊走在父母身邊的富家小孩,眼巴巴地。小黑狗就扭過頭,也默默注視著流浪狗,有時還會兇狠地吠叫。即使走出很遠,我會好奇地回頭望望,流浪狗還立在草坡上,朝著我和小黑狗的方向。于是,便覺得流浪狗注視的并非小黑狗,而是我。
不管怎樣說,寵物狗已經(jīng)成為犬類的貴族,至少,它們衣食無憂。雖然,它們離遠古意義上的狗已經(jīng)很遙遠了,那些原始的本能漸漸消弱、退化。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隨著人類進步的腳步,它們的文明程度也在不斷進化,越來越趨向于人類的要求。狗最早從一種灰狼由人類馴養(yǎng)進化而來,現(xiàn)在它們已然成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如同人類從猿猴進化而來一樣,無論如何,不再是猿類了。
小黑狗快樂地走在我的身邊,我卻常??鞓凡黄饋怼D切┝骼斯仿淠难凵?,讓我沉郁。
三
在散步的晨光里,與我碰面最多的是一個男人。
每天早晨,在我散步途經(jīng)的某處,晨曦中便傳來一陣男人輕哼的歌。粗糲低沉的聲音從巷口、樹蔭下、樓頭,乃至某個綠色的垃圾箱旁傳來,撥動早晨的空氣,仿佛一架大提琴的弦聲,有些悠揚,也有些喑啞。
每次碰頭,我們都會點頭示意。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我牽著一條小黑狗,他牽著一群各色的狗,這讓我們在會面時,彼此發(fā)出會意的微笑。
他是個粗壯的中年人,一身臟兮兮的服裝,前面是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大圍裙。他大步流星地走著,一只手牽著一群狗,另一只手拎著一個很大的塑料蛇皮袋。他走路的時候從不哼歌,只有當身體傾斜在巷口的垃圾箱前時,才會發(fā)出大提琴般的歌聲,仿佛高大的垃圾箱是一臺音響,讓他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曲。他牽的那群狗,并非名貴的品種,大都是些品相并不高貴的品種,而且,身上的毛發(fā)蓬亂,仿佛流浪狗。
一個拾荒者,也是一個愛狗者,更是一個快樂者。我是這樣猜測的。
每次,我們都遙遙致意,或者擦身而過。之后,我都要困惑一陣子。街對面的花壇旁聳立著一座高高的雕像,幾枚破碎的蛋殼上,坐著一位不分晝夜始終思考著的“思想者”。我每每像那位青灰色的思想者一樣,托著腮幫,凝視流浪漢魁梧的背影陷入沉思,實在無法把一個流浪漢與擁有一群狗的主人,以及一個快活的男子漢聯(lián)系起來。
我無法推導出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只能根據(jù)清晨里所呈現(xiàn)的一些模糊現(xiàn)象,竭力發(fā)揮想象,將他描摹出來。
他是個流浪漢,靠撿拾垃圾和廢品維持生計?;蛘?,撿拾垃圾和廢品只是他每個清晨散步時捎帶而作,白天,他還要去從事某種勞作;他用自己勞作和撿拾垃圾廢品的收入來養(yǎng)活自己,同時養(yǎng)活那群具有流浪狗嫌疑的狗狗。這似乎可以理解,畢竟,流浪漢也可以愛狗狗;但就是這樣一個生活相對拮據(jù)的人,居然有著博大的愛心和快樂的生活態(tài)度。
他沿著晨曦一邊牽著一群狗散步,一邊撿拾垃圾,一邊哼著歌兒,沿途播撒快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感,在清晨蕩漾,感染了城市、街道、樹木、花朵、鴿子、喜鵲、麻雀、狗,以及所有走在晨光里的人。
誰能如此快樂呢?這個疑團困惑我許久。思來想去,終于有一天,我覓到了答案:只有神,才能如此灑脫和快樂,把善和愛播撒在每個早晨,然后,哼著歌兒走入神境。
神就是這樣,悄然以一種邋遢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間,但舉手投足之間總是閃耀著神性的輝光。
四
后來,因為經(jīng)常往返于這座海濱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我實在無法兼顧那條小黑狗,就在它十個月大的時候送了人。
其實,我本想在某個早晨把牽狗的繩索遞到那個中年人手里,讓他的愛輻射到小黑狗身上。但躊躇了幾天,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我感到羞恥。
我知道,自己對于這個世界和世界里的生命,有著一種愛。但那只是人類的愛,愛得膚淺和淡薄,我不可能以放棄自己悠閑的生活或者降低生活質(zhì)量為代價,而去盡情地愛其他生命。這是人性的某種本質(zhì),也是人性的弱點。
從此,我也羞于在某個清晨與那位拾荒者不期而遇,改變了散步的路徑。我無法在他對我微笑時,回敬一個坦誠的笑容,甚至,我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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