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仙客來(散文)
一
十月中旬的這天中午,接到了老同學(xué)齊暉打來的電話,說他們一家人租了部商務(wù)車正從福建往惠州方向進發(fā),要我發(fā)定位給她。齊暉是我讀高中時的同年級理科班的同學(xué)。讀高三那一年,我父母通過熟人關(guān)系讓我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戶姓齊的人家去打?。▽W(xué)校宿舍擁擠,食堂生活也太差),我每天與大一歲的齊暉同吃同住同上學(xué),并拜她的母親為干媽。
坦白地說,我接到電話既驚喜也有些擔(dān)憂和慌亂。三天前,我才從深圳兒子家回到惠州的家中。那天下中班,洗澡時不慎摔倒在衛(wèi)生間里。屁股著地,兩眼黑麻麻,大腦一片空白。夜里不疼不癢睡得死沉沉的,哪知第二天腰疼得起不了床了。兒子接到電話,急匆匆開車接我去深圳某大醫(yī)院里檢查拍片。醫(yī)生指著我的CT片的黑暗面對我們說,幸好沒有骨折,只是腰部肌肉拉傷,臥床平躺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但不能有過量的運動和做體力活。我在兒子家休養(yǎng)了一個星期后打道回府,與其躺在他家里像一個廢人,面色難看得連兩歲多的小孫女也不敢靠近,還不如干脆回自己家里來安心養(yǎng)病,最起碼可以打開電視追劇混時間。
家里有許多小伙伴在等著我。荷葉缸里的六條金魚餓死了一條,它兩眼外鼓肚腸也穿了,漂浮在水面上很難看。我扶著墻慢慢蹲下去把它撈起來,給魚們換了干凈的水,再喂給一些顆粒飼料;陽臺上十幾盆花花草草像士兵一樣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欄桿邊;耐旱的發(fā)財樹、不死鳥和金枝玉葉仍然青枝綠葉,而其它幾盆如銅錢草和仙客來,卻經(jīng)不起烈日的曬烤,正垂頭喪氣可憐巴巴地喊救命呢!咦吔,缺幾天水就挺不起腰桿了?我掄起灑水壺猛澆一氣,死活就全靠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可我這幾天的衣服扔在洗衣機里沒洗出來,地板也沒拖干凈,吃外賣的泡沫盒子還堆在廚房的垃圾簍里。但無論如何,我得先化個妝,千萬別滿臉憔悴地嚇壞了齊暉家的小瓜瓜。今年六月份我回荊州與同學(xué)們相聚,齊暉帶來了她家大孫女瓜瓜,沒想到小家伙與我挺投緣的。齊暉有一次在電話里說,瓜瓜常念叨你,問陳奶奶什么時候回來呢!
我開始打起精神來打掃衛(wèi)生,腰隱隱有點痛,但腿似乎有了點力氣。我不假思索地摘下裹在腹部上的固腰帶,把它收藏起來,然后下樓去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齊輝一家。
二
齊暉一點也不顯老。
六十歲的兔子姐姐,一襲玫紅色的長裙,肩頭隨意搭條黑色的羊絨薄披巾,腳蹬一雙乳白色旅游鞋。短燙發(fā)齊耳,眼眉輕描淡畫,臉色滋潤得如同少婦。楊哥倒是略老了一些,白發(fā)染透鬢角,腰身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健壯挺拔了。他們的女兒楊欣抱著小寶貝,面帶笑容地走在中間,她結(jié)婚七年后才開胎生育,兩個女兒的到來讓她如獲至寶。瓜瓜跟在奶奶身后,當(dāng)她認(rèn)出我時,便親熱地叫我一聲陳奶奶。
齊暉說他們一家這次出來旅游,為了紀(jì)念瓜瓜四歲生日。楊欣接話說,我們豆豆也正好半歲呢。楊哥直截了當(dāng),說某人旅游的癮發(fā)作了,早就想到廣東來看你這個老同學(xué)了。齊暉嗔笑著不肯承認(rèn),只推說是瓜瓜想看海。
我高興地把瓜瓜拉到面前,比劃著她已經(jīng)齊我肚子高了,不想她順勢伸開胳膊仰起臉要我抱抱。我后退一步,撫著腰慢慢地彎下身來擁抱她柔軟的小身體,又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到家后楊欣要去洗手間,她順手把胖乎乎的豆豆往我手里塞。我接過孩子,剛要站起來走幾步,突然“哎呀”一聲尖叫,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齊暉驚問何故,我只好老實交代說十天前摔傷了腰,不礙事的。齊暉微蹙眉頭說,你怎么不小心點兒?傷筋動骨一百天哦!疼不?說時就把我推到房里關(guān)上門,檢查我腰部有沒有外傷和淤痕,我遞給她一瓶跌打損傷噴劑,讓她幫我按摩按摩再涂上去。
這時,陽臺上的瓜瓜大聲喊道:“奶奶,你來看,蝴蝶。有幾只蝴蝶飛到陽臺上來了……咦,快來看啦!”我們到陽臺上去看時,只見瓜瓜蹲在花盆旁邊,正用手指挨個數(shù)蝴蝶呢。
原來是那株病怏怏的仙客來喝足了水后活過來了,而我這幾天卻沒心思去觀察它。它的葉子由深淺兩種綠色相間成條紋狀,纖細(xì)的莖桿從母體中長出來,撐開朵朵鮮艷的花?;ǘ湟宦墒敲导t色的底色,中間色彩漸淡,上面便褪化成奶白色的花瓣。花瓣肆意向外伸長如蟬的薄翼,又仿佛是蝴蝶張開的翅膀。還有幾朵欲開未開的純潔花苞,羞答答地歇息在綠葉上面。我只是澆了一些水,給了它一點愛,它就堅強地活過來了。
楊欣也探出頭來,說這花是有點像蝴蝶喲。我說它叫“仙客來”,今天有貴客光臨,兩位公主駕到,這花是為歡迎你們一家人而盛開的。前幾天它還無精打彩的耷拉著腦袋呢!瓜瓜聽懂了,高興地呵呵直笑。她一笑,露出潔白而整齊的小糯米牙,瞇著的眼睛緩緩睜開,像黑葡萄一樣晶瑩透亮。
三
在家里坐了兩三個時辰,我們就乘車出發(fā)到小徑灣海邊去。
齊暉說楊欣已經(jīng)在海的最前沿預(yù)訂好民宿和晚餐。瓜瓜從奶奶那知道我腰痛后,就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說她把醫(yī)藥包忘家里了,陳奶奶,我能治好你的腰。
齊暉輕點她的額頭揶揄說:“我們瓜瓜多能呵!會畫畫,會唱歌跳舞,上回當(dāng)醫(yī)生給爺爺治好了感冒,這次肯定能治好陳奶奶的腰呵!”瓜瓜望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徑灣是一個被小島環(huán)抱的內(nèi)海,海岸連綿數(shù)十里,高樓別墅和餐館酒家沿海岸鋪開。雖然是十月天氣,天色已近黃昏,站在十五樓寬敞的民宿陽臺上,仍可看見海邊影影綽綽的人群和沿岸明亮的燈火。
說齊暉是個旅游迷一點也不為過,前些年沒有孫女的拖累和牽絆,她的腳步幾乎遍布了大半個中國。每到夏季,她都要在湖北神農(nóng)架和蘇馬蕩避暑,有時一待就是幾個月。疫情那年,她被滯留在西雙版納達三個月之久。這會兒她對樓下大海的濤聲充耳不聞,燒水洗衣忙得她團團轉(zhuǎn)。
在陽臺上,我把大海指給瓜瓜看。海邊燈火如豆如星,連接著漫長的海岸線。沙灘上有很多人在唱歌跳舞轉(zhuǎn)圈圈,應(yīng)該是在開生日Party,游艇在海水里飛旋,一條條雪白的浪花在海平面凝結(jié)成大麻花的形狀。不知是誰向天上放起了五顏六色的煙花,煙花開時星星就躲到云層里不見了。
晚上,我和齊暉睡一床,我希望她早點進來說說話敘敘舊,可她忙來忙去地不見人影。趁著空閑,我給深圳的老同學(xué)顏葉發(fā)了語音,拜托她在風(fēng)景如畫的華僑城附近找家吃住方便的賓館或酒樓,我要招待從荊州過來的好朋友一家五口人。顏葉也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幾十年的朋友,她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接著我又打電話給兒子,說齊媽媽和楊欣姐姐一家人來惠州了,你們明后天可以出來與他們見個面。兒子與兒媳商量了一會兒,說后天找個地方請大家喝早茶,聚一聚。
床寬大而柔軟,我的身子陷在里面,腰桿落不到實處,如不改變睡眠環(huán)境,恐怕我明天就起不了床了。我觀察一下房間,看見床邊有一扇很寬的飄窗,便裹了大白被子,墊一半蓋一半,昏沉沉地睡著了。早晨睜眼一看,齊暉側(cè)臥在大床上,蓋的是楊哥的外套。她既沒有找服務(wù)生拿被子,也沒有到她老公床上去睡,大概是怕打擾了別人的清夢吧。我看著她蜷曲的樣子,既心疼又是埋怨。
齊暉笑著攏一攏頭發(fā),說晚上大小姐要喝蛋白粉要打果汁,兩個小東西拉屎拉尿要換洗衣服,楊哥也幫不上忙??汕勺蛱炷切〉拈L牙齒了,一點點的白尖尖從紅肉里長出來,可把她媽高興壞了。只要這個小寶貝打個屁,欣兒都要喊我去聞聞香臭。
我笑得直不起腰來。
四
小徑灣雖然海面不算大,但是海浪還是一浪接著一浪咆哮著從海的深處滾滾撲向岸。早晨的太陽也還算溫柔,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沙灘上有不少人在散步,也有人挽起褲腿或穿著短褲,徑直走在海水里去了。
瓜瓜穿著藍(lán)色的紡紗連衣裙,頭發(fā)扎在腦頂上。她赤著雙腳,緊張地把腳趾扎進溫?zé)岬募?xì)沙里,一臉驚愕地看著海。我走過去拉著她往海邊走,等海浪從遠(yuǎn)處撲來時,我們就跑過去接應(yīng)它,然后掉頭往沙灘上跑,不讓它追上我們的腳步。幾番來回奔跑,我們倆都興奮得心花怒放。齊暉趁機打開手機一陣猛拍,我索性張開雙臂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瓜瓜只瞥我一眼,也踮起腳甩開手轉(zhuǎn)著圈兒跳起來,齊暉彎著腰身又是錄像又是拍照,還悄悄地向我豎起大拇指。
趁瓜瓜玩興正濃,我提起裙角迎著海浪往海邊走。瓜瓜不知是計,站在沙灘上驚叫一聲陳奶奶,就朝我跑過來。我順勢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淺水里,她嚇得小臉都白了,嘴巴張得老大一個圓,但海水的清涼和溫和立刻讓她安定下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陳奶奶,……您要小心,別掉海里啊?!蔽夜室獯舐曆肭蟮溃骸澳憧靵砭任已?!”
我們在海水里與海浪嘻鬧一陣子,就坐到沙灘上去。我腳邊有枚白色貝殼埋在細(xì)沙里,我只輕輕用手指一摳,它就被挖了出來。瓜瓜不認(rèn)識它但又很喜歡它,我便編個故事哄她:這枚貝殼呀,本來是龍宮的公主,可她喜歡曬太陽,喜歡在沙灘玩耍,更喜歡海邊熱鬧的人群。于是她偷偷從大海里逃出來爬上岸,沒想到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海浪就是她的媽媽,她日夜上岸來尋找和呼喚她的寶貝女兒……
瓜瓜聽得入了迷,臉上露出傷感的表情。不用說,我倆又在沙灘上尋找起貝殼來。那孩子心善,把撿來的貝殼捧在手心全放到海水里去。
下午,我們一行人趕往深圳華僑城,顏葉早已安排好食宿等著我們的到來。
五
次日,兒子兒媳請我們喝了早茶。
大家碰杯相互致謝時,我說起千禧年帶著十二歲的兒子到深圳顏葉家過春節(jié),住了九天,等我們回到荊州,我姐齊暉還養(yǎng)著一條野生中華鱘等著我們母子的歸來……說時,淚眼矇朧。顏葉連忙遞給我?guī)讖埣埥?,齊暉也激動地舉杯感謝所有的親朋的款待。
下午,齊暉一家人就要趕往廣州了。孩子們的父親已開車從湖北出發(fā),約好在廣州長隆野生動物園與家人團聚,并為它作為此次旅游最后一站。
我們合影留念后依依惜別,我抱著兩歲的孫女竟然一點也不覺得腰疼,晚上在兒子家睡得也很踏實很香甜。
第二天清晨,手機上收到了齊暉發(fā)來的照片。那是瓜瓜在一張白紙上畫的畫。畫面很簡單,有些像抽象派的畫作,但我還是猜出她畫的是仙客來——我家陽臺上像蝴蝶一樣舞動著生命節(jié)拍的花仙子。
幾根簡潔的線條、花盆的輪廓和一些奇怪的圈圈點點,畫面上涂著幾種淺淡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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