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金瓶梅》的大概故事，沒看過整本書（臺灣學生書局《金瓶梅詞話》）的人也許不知道，西門慶在第五冊的第一章（七十九回）就死了。接下來的故事里，可能有人會問：他死后留下的豪宅和妻妾都歸了誰？還有沒有一個男人步西門慶后塵……這些在第五冊書里都有交代。東施效顰的男人，也是此書后二十回中故事的主角，當數(shù)西門慶的女婿陳經(jīng)濟無爭。談這個人，我首先想到的一句話就是，他活得既沒意思也沒道理。他在社會底層的泥淖里，全力演繹了西門慶死后故事的男一號。男二號應該算是西門府的管家之一韓道國。
　　 陳經(jīng)濟齷齪不堪的一生，和“經(jīng)濟”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名為“經(jīng)濟”實屬反諷。雖然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叫他打理過一些門面生意。西門慶死后，他也嘗試著做過一兩次生意，但結(jié)果不是虧損就是被騙個精光。跟西門慶的經(jīng)商智慧比，他連百萬分之一都不及。作為閱讀者和世情的旁觀者，看陳經(jīng)濟在那個時空里演繹的故事，感覺作者南陵笑笑生就是在擺弄一個吊線木偶。偶爾用力過猛，擺出去幅度大了，又有點收不回來的感覺。那些荒唐透頂?shù)墓适?，就像胡編亂造的一樣。我不止一次懷疑過，作者在寫后二十回時，會不會生了病或日常生活發(fā)生了重大的變故。因為后二十回和前八十回比較，不論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都差了很多，明顯有在倉促中敷衍完整之嫌。畢竟，創(chuàng)作一部近百萬言的長篇小說，是一個浩大無比的工程。尤其在古代，完全靠毛筆書寫繁體字，估計就算是不停歇地抄錄一遍，沒個一年半載恐都難以完成。更何況創(chuàng)作出一部傳世經(jīng)典。寫到后二十回筆力漸衰，倘再逢生活不測影響小說質(zhì)量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從沒懷疑過這是另一個人所筆，各種原因不贅言。這都是題外話。
　　 回到陳經(jīng)濟這個男二號人物，好像他生為男人存活在人世間，除了囿于情欲展現(xiàn)出的無底線的下賤、無恥，生活里再無其他。
　　 西門府男丁稀缺。西門慶短暫的一生（三十七歲病故），只有過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西門大姐（西門慶前妻所生）嫁給了陳經(jīng)濟。兩個兒子，一個是第六房老婆李瓶兒生的官哥兒，只活了一年零六個月就嗚呼哀哉了。另一個是大老婆吳月娘生的。在西門慶死那天出身的孝哥兒，長到十五歲被普靜老師幻化了去。所以，西門慶在臨終時，把女婿陳經(jīng)濟叫到跟前當兒子囑托后事，也是實屬無奈。西門慶希望他能繼續(xù)自己的產(chǎn)業(yè)，帶領一眾妻妾撐起西門府的門面，好好過日子。但精明過人的西門慶，也明知這個女婿靠不住，不是經(jīng)商的材料。西門慶話里話外要大幅度削減已經(jīng)鋪開的生意，關閉門面的交代就是明證。
　　 西門慶死后，猶如擺脫了桎梏的陳經(jīng)濟，“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蛟陟`前溜眼，帳子后調(diào)笑?！彼团私鹕彽耐?，逐漸變得無所顧忌，從暗里轉(zhuǎn)向公開，因被潘金蓮使女春梅撞見，遂將她們都收攏了。終至弄出人命——潘金蓮懷孕墮胎。吳月娘忍無可忍，先后賣了潘金蓮和春梅，又將他趕到外面店鋪，不準其回家。這陳經(jīng)濟立即和岳母耍起天大的無賴，趁著酒意，在店鋪主管傅伙計面前滿口污言穢語，“經(jīng)濟道：‘老伙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駕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沒肏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和丈母通奸，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后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變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須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便益！’”顯然這不是“人”該說出口的話了。更畜生的還在后頭。受西門慶四老婆孫雪娥慫恿，吳月娘率領妻妾們騙他進院群毆時，陳經(jīng)濟當眾脫了褲子，露出下體羞辱一幫女流之輩。
　　 陳經(jīng)濟被逐出西門府后的十幾年，日子過得大起大落。先是回到故居，做生意被拍檔騙成窮光蛋。后因?qū)⒗掀盼鏖T大姐暴虐至死，吳月娘控告他吃了官司。就在他要被判絞刑時，得虧變賣家產(chǎn)行賄及時，才留下小命。一時，他淪落街頭挨餓受凍，經(jīng)常要向乞丐賣身求殘羹度命。因為他在西門府時，曾撿到過西門慶三老婆孟玉樓的一只簪子，就夢想著要去李衙內(nèi)家找孟玉樓，耍點手段財色兼收（孟玉樓此時已經(jīng)離開西門府，嫁給了李衙內(nèi)），結(jié)果差點送了小命。死里逃生，留得小命再度淪落街頭，重操舊業(yè)。偶遇父親的舊識王杏庵救助，輾轉(zhuǎn)臨清碼頭上的晏公廟，為了能掩人耳目盜竊廟內(nèi)錢財，不惜賣身師兄，后因又干下諸多無良之事，犯在了周守備手里。此次偏得已嫁給守備府，成了周守備恩寵的夫人春梅的搭救、收留，終于讓他過上了一段像樣的好日子。
　　 這個時期，他除了和春梅通奸，還在守備的幫助下，在臨清碼頭開了酒店。隔三差五，他就出去過幾天花天酒地的日子。不想，在碼頭酒館，巧遇原西門慶管家韓道國的女兒韓愛姐兒。韓愛姐此時已淪為娼妓，兩人一見鐘情，勾搭成奸，難舍難分。因為碼頭坐地虎劉二醉酒打了韓愛姐的母親王六兒（西門慶生前的情婦之一），他要為韓家出頭，收拾劉二。而劉二是守備府管家張勝的小舅子。陳經(jīng)濟這也算是恩將仇報。因為陳經(jīng)濟淪落在水月寺做苦力時，正是當時的守備府侍從官張勝奉守備為安撫愛妻春梅之命，將他找回來的。蓄意要除掉劉二的陳經(jīng)濟，想著得先處理掉張勝。于是，一次和春梅在守備府書房偷奸時，說了一通張勝的莫須有罪名，不想被張勝偷聽。張勝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回去拿刀要殺了這對狗男女。張勝回來時春梅已走，只殺了陳經(jīng)濟。至此，陳經(jīng)濟的一生才劃上句號，而此時本書也到了最后一回。
　　 男二號韓道國的故事，讀來也極其荒誕不經(jīng)，匪夷所思。只說收尾一件，韓老婆王六兒一度被湖州商人何官人經(jīng)常光顧，有過些微情義。在韓道國夫婦失去女兒韓愛姐之后（離家出走，追隨陳經(jīng)濟亡靈守節(jié)去了），韓道國又叫老婆找回何官人商議，他們往后的日子怎么過。何官人建議他們跟他一起回湖州鄉(xiāng)下過日子。說是家里有一處房產(chǎn)，幾畝薄田。韓道國于是就隨了老婆和嫖客何官人去了湖州生活。后來，何官人和韓道國先后死了，只剩王六兒一人照顧何官人前妻丟下的一個女兒度日。幾經(jīng)輾轉(zhuǎn)，尋找父母的韓愛姐，在去往湖州的路上巧遇叔叔韓二。兩個人一起找到了王六兒。韓二原和他嫂子就有首尾，現(xiàn)在“后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情受何官人家業(yè)田地，不在話下。”天哪！這段故事，我乍一看，以為就是作者在胡編亂造。仔細一品，也不盡然。
　　 掩卷沉思，好像普通人們的一生，從某種角度來看，多數(shù)人都在這人世間活得沒意思、沒道理。陳經(jīng)濟、韓道國們，在那個時空里，留下的種種荒誕無稽的笑談和存現(xiàn)方式，也許就是柔如無骨的草根們茍活在人間，打發(fā)寂寞、無奈和無助的一種真實，一種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瘋狂而已。不這樣“不正常”，又能怎么樣“正常”？我們沉默的順民歲月就無可指責嗎？
　　 魯迅先生對那些生活在黑暗腐朽的舊社會的不覺悟的，精神麻木的人們，有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說法。在《金瓶梅》整本書中，你看不出陳經(jīng)濟和韓道國們的“哀”有多么深重。從傳統(tǒng)道德的角度來看，總覺得他們只要好好過日子，是可以衣食無憂，將卑賤的一生順溜到底的。他們不惜耍無懶、違天理倫常“爭”的，好像都是他們命里“不配得的”“不該得的”鄙俗無恥的東西。那到底哪些人才是配得的、該得的呢？西門慶們？那些有權有勢的貪官污吏們？他們活得才有意思有道理嗎？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