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西門慶這一中國古典小說長廊中的人物，大眾化的印象可能都是一個好色之徒、惡霸、奸商。鮮有人會將他——清河縣的首富、左所副千戶（相當于現(xiàn)代的縣公安局副局長）、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相當于現(xiàn)代的省公安廳副廳長），跟痛苦的眼淚聯(lián)系起來。大眾化的認知多來自《水滸傳》中的情節(jié)——西門慶勾引潘金蓮，伙同王婆毒殺武大郎，最終被武松打死。現(xiàn)實中，看過明代奇書《金瓶梅》的人，遠沒有看過《水滸傳》的人多?！端疂G傳》中西門慶的人設，基本就是這樣，并沒觸及其他。所以大眾化的這種認知是對的。新版《水滸傳》電視劇我看過，基本忠實于原著。但社會上半明半暗流行的取材于《金瓶梅》的影視，多數(shù)是出于商業(yè)等目的，主要用功于演繹西門慶的好色無度。忠實于《金瓶梅》原著的電視劇，我還沒發(fā)現(xiàn)。我衷心期待有人能“巧妙”地弱化《金瓶梅》中色情的部分，將它所描摹的世態(tài)人情，完整地搬上銀幕。
　　 我這里說的“西門慶”，是基于《金瓶梅》的人物。在全本《金瓶梅》中，蘭陵笑笑生塑造的這一人物形象，絕不是扁平的，而是立體的，近似一個球形，像月球，不僅有正對著我們的一面，還有背對著我們，耐人尋味的另一面。在另一面里，西門慶有過多次強烈至情的痛哭，更接近于一個真實的男人?！督鹌棵贰返诹亍芭说朗拷忪罒舴ㄎ鏖T慶大哭李瓶兒”一章，標題就用了“大哭”一詞。李瓶兒病故前后，書中生動形象地凸顯了西門慶人性的另一面，讓我們驚異于他原來也有脆弱不堪的一面，也有那樣強烈、執(zhí)著的情愛。李瓶兒還在病危之際，西門慶就開始了他第一次無助的哭泣。
　　 當時李瓶兒病情加重，日漸消瘦到形銷骨立。西門慶見她胳膊兒瘦得“銀條兒相似”，就守在她旁邊哭開了。為了能多些陪伴李瓶兒，他開始不再按時上班，只是“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當李瓶兒安慰他說自己沒什么要緊，勸他只管去上班時，西門慶哭著說：“我的好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崩钇績阂蛏眢w過分虛弱，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眼前就會出現(xiàn)幻覺，看見死去的前夫拿刀弄杖地來跟他吵鬧，讓她夜不敢寐。她跟西門慶說害怕，西門慶當即就要去吳道官廟里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鎮(zhèn)宅驅(qū)邪。后經(jīng)應伯爵提醒，說是五岳觀的潘道士特別擅長遣邪祟，被人喚作“潘捉鬼”。西門慶便派家門小廝前往五岳觀請潘道士來家做法。此時的西門慶，面對李瓶兒的病魔，容我打個俗不可耐的比喻，就像溺水者在尋找救命的稻草一樣。也所謂病急亂投醫(yī)，只要人家說是有用的，通通都要不惜代價地找來試一遍?；ㄗ佑秃秃榻B的民間偏方，他都找來給李瓶兒一一試過了，只是均不見效。
　　 李瓶兒心里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對西門慶感嘆自己命薄，想交代他一些后事時，西門慶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好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眱扇艘粫r間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這算是書中正面寫西門慶的第三哭。往后再寫西門慶的哭，情感不斷遞增，到李瓶兒死時達到高潮。倘若將西門慶這些無奈的痛哭節(jié)點連綴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道奇妙而完美的情感弧線，也近似他人生的起伏與隕落軌跡。西門慶雖然一心期望李瓶兒好起來，但他也分明知道李瓶兒是好不了的了。必須要提前為她準備后事。
　　 古時為行將就木者準備的諸多后事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準備好棺木。在這件事上，李瓶兒交代西門慶不要鋪張浪費，花上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材料即可。面對李瓶兒的良苦用心，西門慶聽后“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相似”，立即大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哪里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這里的第四哭，雙方的深情厚誼顯而易見，不用贅評。我想跳出來一步，特別說說西門慶為李瓶兒選棺木一節(jié)。
　　 有學者說過，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我個人以為，這說法有點太過了。但兩書的相似處確實非常多。讀西門慶為李瓶兒選棺木一節(jié)，我馬上想到《紅樓夢》中，賈珍為秦可卿選棺木一節(jié)。我喜歡將《金瓶梅》中寫李瓶兒之死和《紅樓夢》中寫秦可卿之死的章節(jié)對照著看，深覺特別有趣，也能更好地理解學者們?yōu)槭裁匆菢诱f了。又作為一個寫作愛好者，品味一下其中多事穿插、穿針引線的寫法，你還會發(fā)現(xiàn)，兩位大師的寫作手法是很相近的。
　　 西門慶和吳月娘商定了買棺木之后，先是找來伙計賁四和女婿陳經(jīng)濟，令他們從吳月娘那里拿了五錠元寶，去大街上找陳千戶買棺木。據(jù)說他那里有幾副好板。兩個人去看了陳千戶那里的棺木，也只是中等。路上聽喬親家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的，預備給他老人的桃花洞（疑為產(chǎn)自武陵桃花源的一種高貴樹木）他使了一副還剩下一副。尚舉人開口就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后經(jīng)喬親家說情，人情價三百二十兩成交。這付棺木“是無比的好板”，鋸開里外“噴鼻香”。后文用薛內(nèi)相的話說：“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們內(nèi)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fā)送呢?！边B皇家內(nèi)相都艷羨不已啊。讀到這里，你可想到《紅樓夢》里秦可卿死后，賈珍為秦可卿購置棺木，后薛蟠獻出的那副“出在潢海鐵網(wǎng)山上”，“原為義忠親王老千歲準備的”，“紋如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檣木來？你也許還會想，這西門慶對李瓶兒真算是仁至義盡了。其實不然，這才哪到哪啊。
　　 說回西門慶請潘道士做法的事。做法事的結(jié)果是：“定數(shù)難逃，難以搭救了！”西門慶聽后“低首無語，滿眼落淚”。法師臨走時，一再告誡西門慶：“今晚官人都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法師走了，西門慶的希望落空了。面對著趕來慰問的應伯爵和家下人收拾法事現(xiàn)場的物品，西門慶再次“心中甚慟，不覺眼淚出?！彼恢阑厝ピ趺锤钇績赫f啊。但要不要進去陪她，這不是問題。對法師的警告，西門慶是這么想的：“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蔽鏖T慶進入房中，正想著怎么撒個謊寬慰李瓶兒，沒想到李瓶兒早已知道結(jié)果，她摟住西門慶脖子哭著說：“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西門慶此時“兩淚交流，放聲大哭”。李瓶兒又說：“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沖性兒?！蔽鏖T慶再次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與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至此第八哭也。其景、其人、其心、其情，值得觀書人千古一傷乎？情感至此也被逼上了梁山，只待粉身碎骨的高山一跳了。
　　 當夜，西門慶執(zhí)意要留在李瓶兒身邊，李瓶兒以“我死還早哩！這屋里穢惡，熏的你慌。她們伏侍我不方便?！眻?zhí)意將他攆了出去。西門慶回到吳月娘處，談及李瓶兒的種種好處，止不住又哭了起來。這是高潮之前的一個微小的喘息。
　　 該來的誰也擋不住。李瓶兒還是死了。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也不顧的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抱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日活著做甚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蓖纯嗟綐O致的西門慶，委實令人動容。作為觀書人，我偶爾也會跳出來想到《紅樓夢》里的賈珍，他老人家面對兒媳婦秦可卿死時，那頓足捶胸的痛哭模樣。他們感情的強度有得一拼，但傷情的指向可不能混為一談。前者多為“性”，后者僅只為“情”啊。
　　 如果繼續(xù)羅列西門慶的哭，就有點乏味了。這里先略去穿壽衣一哭、觀畫影兩哭、入殮兩哭、陪靈多次哭，插說幾件別的事體來。
　　 李瓶兒生前是西門慶的第六房妾。在封建時代，妾與妻的身份地位相差是十分懸殊的，就是死了，也要面對這種地位尊卑的標識。李瓶兒停靈后，西門慶令溫秀才寫孝貼兒發(fā)散給親朋好友。他特地指示要這樣寫：“荊婦奄逝”?！百v荊、拙荊、荊婦”等詞匯，是古時對正妻的謙稱。這樣寫顯然不合適。溫秀才多了個心眼，交給應伯爵看，應伯爵也覺得不合適。因為這樣寫，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臉上掛不住，吳月娘的兩個哥哥看了，心里也不會舒服。應伯爵就給壓下來了。后在寫靈牌時，溫秀才舉薦“原侍真宗寧和殿”的杜中書來題。西門慶要求杜先生這樣寫：“詔封錦衣西門慶恭人李氏柩”，這一回，大家都覺得不妥。畢竟“詔封”是下詔封賜之意，皇家下詔封賜官人老婆榮譽稱號，比如誥命、恭人、令人等，僅只對正妻，歷朝歷代都不涉及妾。大家還記得《紅樓夢》里秦可卿的靈牌上寫的就是“賈門秦氏恭人”，那當然沒問題。秦可卿是賈蓉的正妻啊。最后，西門慶只同意將“恭人”改為“室人”。我說這件事，只是覺得在西門慶的眼里，李瓶兒不僅僅是他的愛妾，幾如正妻，在他心里享有崇高的地位。李瓶兒死后，西門慶還特地花重金，請韓先生來為她畫影傳神；入殮時，親自為她開光明（擦拭眼睛）等都說明了這一點。
　　 自古有停靈就有守靈，有守靈就有哭靈。這里不說西門慶在李瓶兒死后，夜晚不再進后面歇息，而是在李瓶兒靈旁安裝一張涼床安歇；也不說他在李瓶兒死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梳洗；只說西門慶哭靈時反復絮叨的一句話：“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此句話明顯有言外之意。西門慶自然知道這話會傷害哪些人。旁聽者也會想到西門慶這樣說無妨，畢竟在西門府他是老大。但老大也怕麻煩不是，這樣哭訴出來是會得罪人的。后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李瓶兒靈前哭，鸚鵡學舌哭道：“我的有仁義的嫂子！”就立即被西門慶的五老婆潘金蓮和三老婆孟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們都是沒仁義的。”但我通讀全文前后，想想西門慶的另外幾個妾的德行，尤其是潘金蓮，覺得這是西門慶的肺腑之言。
　　 西門慶的最后一哭，我想說的是在李瓶兒頭七的第二天晚上。前來祭奠的親朋好友聚在靈堂前喝酒、看戲。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固此上寄丹青”，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慨萬千，“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擦拭?！弊x到此，我驀然想起唐朝詩人白居易《長恨歌》里的佳句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對站在不遠處簾內(nèi)，冷眼看西門慶流淚，覺得滑稽可笑的潘金蓮，投去了鄙視的眼光。她還遠未能從“性”過渡到“情”，對人間真情一竅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