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清湯餛飩(散文)
餛飩,大江南北皆有的小吃。尋常,味美,小時候的掛念和期盼,如今的追憶和回味。流逝的時光,早已把一碗清湯餛飩?cè)饺降鼗骼`綣的情愫,像一粒種子埋在心底,慢慢長成繁茂的大樹,護(hù)佑永遠(yuǎn),豐潤一生。
四十多年前,一碗清湯餛飩,大約需要兩毛錢、二兩地方糧票。那時家庭普遍收入不高,孩子又多,養(yǎng)家糊口的開銷也不少,想吃一回餛飩并不容易。在我讀高一的時候,因?yàn)橛型碜粤?xí)課不能回家吃晚飯,家長就會每月給點(diǎn)錢,用于晚自習(xí)課前吃口飯墊墊。錢不多,不敢亂花。一般飯店吃碗米飯加一碗湯,不會超過一毛錢,而餛飩的開銷是米飯的兩倍,所以只能偶爾去吃一次餛飩,解饞而已。
“向榮飯店”很有那個時代特色的店名,就在西安路有軌電車道邊上,在當(dāng)時算是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國營飯店。進(jìn)店先要排隊(duì)把現(xiàn)金換成飯店的錢票,然后再到窗口排隊(duì)等著取餛飩。餛飩都是現(xiàn)包的,從窗口能看見操作間里一群白大褂忙著包餛飩,兩手翻飛,速度極快,一會兒就是一蓋簾餛飩。煮餛飩的鍋很大,但一鍋一鍋地煮需要時間,沒煮好之前只能靜靜地等。
窗口下的案子上,并排擺著兩個大盆。一個盆盛著湯,醬油色,飄著蔥花和油花,另一盆用來盛煮好的餛飩。煮好的餛飩無法稱重,只能以數(shù)量確定重量,多少個餛飩是一兩,實(shí)在記不清了。但盛餛飩阿姨的手法令人記憶深刻,一個大勺子盛起餛飩,手腕一陣哆嗦,餛飩落入碗里,就像熊孩子在發(fā)電廠冷卻水池里光著屁股跳“冰棍”一樣,水光溜滑,哧溜、哧溜一個接著一個。然后,從湯盆中舀一勺湯澆到碗里,一碗二兩餛飩便遞給顧客。你數(shù)吧,餛飩保準(zhǔn)是一個不多,也一個不少。
飯店沒有服務(wù)員給上菜上飯,都是正宗的顧客端。端著一碗清湯餛飩,找個臨窗的座位坐下,開始品味餛飩帶來的味覺享受。先喝湯,用小勺舀起棗紅色的清湯,入口咸鮮,熱乎乎地暖腹。說實(shí)話,現(xiàn)在看那就是醬油湯,但不知道為啥卻覺得非常好喝,不是湯味有多美味,而是喝湯的那個感覺美妙無比。這個記憶深刻腦際,經(jīng)年不忘。前些日子,妻子在家煮餛飩,那湯讓她整的,又是青菜,又是蛋花,還要加上幾滴小磨香油,可是我覺得那味并不正宗。
最美味的,當(dāng)然不是清湯,而是碗里懸浮的餛飩。餛飩并不雪白,而是白里透著極淡的灰,這是全麥粉的效果。餡料就是白菜鮮肉,多年不變,至于蝦仁三鮮餡基本沒有,在養(yǎng)豬不易、海鮮可捕撈的年代,人們還是愿意沾點(diǎn)葷腥,吃口豬肉。咬一口餛飩,肉的腴香,白菜的鮮美,面皮的軟糯,混搭在一起,汁水充盈口腔,鮮香滿足味蕾,心里的饞蟲似乎都舒適地伸展一下懶腰。
三四個熱乎乎的餛飩下肚,便放下急三火四的饞相,從容打量碗里的餛飩。棗紅色的清湯浸潤著圓嘟嘟的餛飩,鼓鼓的餛飩表皮沾著點(diǎn)點(diǎn)的黃色,那是用來防面皮粘黏的玉米面。餛飩與餃子個頭差不多,外形也差不多,但餛飩要比餃子玲瓏許多,像個小元寶,兩只小“耳朵”顯得可愛至極。
瞅著碗里的餛飩,想起一個關(guān)于餛飩的笑話。說是一個窮孩子,第一次吃餃子,問人家這么好吃的東西叫什么名字?人家不耐煩地說,小樣,快吃吧。他便記住了餃子叫“小樣”。后來,有人給他一碗餛飩吃,并問他,知道這是什么嗎?窮孩子看看餛飩說,小樣,一年不見還長“耳朵”了。這個笑話在小伙伴中流傳了很久,要么是笑點(diǎn)低,要么是生活單調(diào)乏味,一說到這個笑話就笑個不停。長大成人后,過著混沌的日子,不知道為啥,再聽這個笑話竟笑不出來了。
實(shí)際上,“小樣”的“耳朵”在那時也是美味,我們管它叫做“片湯”。飯店包餛飩的餡用完了,餛飩皮還有剩余,就把餛飩皮扯成片狀,扔到湯鍋里煮熟,連湯帶面皮盛一碗賣給顧客,當(dāng)然價格要比餛飩便宜許多。有時去飯店晚了,餛飩賣完了,只能喝碗片湯解饞,還別說味道蠻不錯。這么多年一直都在懷想,但很難吃到了,在這個吃貨橫行的年代,誰會花時間做一碗“致精、致簡”的片湯。
也有不買餛飩,專點(diǎn)片湯喝的,甚至片湯都不要,只要一碗免費(fèi)清湯。飯店對過就是“民勇”市場,郊區(qū)的農(nóng)民要趕著馬車來送菜。卸完菜就是中午,車?yán)习灏疡R車趕到飯店旁的小巷里,從車上拖下一個槽子倒上飼料,馬兒低頭吃起草料,這是它的午餐。車?yán)习遛D(zhuǎn)身走進(jìn)飯店,掏出一個餅子讓飯店給加工一下,大約幾分錢的加工費(fèi)。一會工夫,一盤燴餅子和一碗清湯擺上餐桌,這是車?yán)习宓奈绮汀?br />
窗外,一輛有軌電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駛來,驚得馬兒從食槽上抬起頭,看著一個龐然大物駛過。店內(nèi),吃客云云,彌漫著美食誘人的味道,一碗清湯漂著點(diǎn)點(diǎn)油花,熱熱乎乎的燴餅子黃燦燦的,啥滋味?只有趕車人自己知道。
幾年后,作為一名產(chǎn)業(yè)工人,我擁有每月四十五元的工資支配權(quán),雖不能大吃二喝,但吃一碗清湯餛飩不在話下。這一年是一九八二年,如宋丹丹在小品中所言:改革春風(fēng)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
那時我是三班倒作業(yè),下了夜班,和工友小曲走著回家,因?yàn)榧揖嚯x工廠很近。路途上,另一條線路的電車道旁,也有一家餛飩館,記得名字好像叫“旭日”。我倆就在這里早餐,一人一碗清湯餛飩,外加一個茶杯口大小的火燒。餛飩餡照例是鮮肉的,火燒也是肉餡,味道香美,很符合我的口味。半生以來,就飲食來說我有兩大愛好,一是愛吃海鮮,一是愛吃肉。吃海鮮可以說是受沿海地區(qū)先天“遺傳”基因的影響,而愛吃肉,則是對后天不足的彌補(bǔ),一日無肉,食之無味。一段時間里,鮮肉餛飩和肉火燒伴隨著我度過許多個清晨,如同喝咖啡時的伴侶,陪伴左右。
后來,搬家了,離開了“向榮”和“旭日”。新家頻海臨山,略微偏僻點(diǎn),“人煙稀少”導(dǎo)致樓下街區(qū)飯店不多,其中有一家店主營云吞面。云吞面是廣東一帶的做法,簡單說就是煮面條時煮小餛飩,面條的順暢與餛飩的鮮美組合成的小吃。單從做法上說,“云吞”不能完全代表餛飩,但公共服務(wù)領(lǐng)域英文譯寫規(guī)范中“餛飩”的發(fā)音卻是源自粵語的云吞(wonton),這大概會讓餛飩非常不滿意,畢竟它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時期就發(fā)“渾沌”這個音了,后來逐漸寫成餛飩。在時間的長河里,餛飩與面條很長時間是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雖然如此,既吃面又吃餛飩也是一種味蕾的滿足。其實(shí),能夠吃著美、吃得起、經(jīng)常吃,這已經(jīng)是滄海桑田般的變化,盡管總覺得不如小時候的餛飩好吃。
忽悠一下,十幾年過去了。事業(yè)是否有所成不好評價,但人愈發(fā)成熟,眼界更加開闊,見識的餛飩越來越多。在四川,我遇見了抄手,餛飩在川渝一帶的別名。我壯著膽子品嘗紅油抄手,因?yàn)榭吹酵肜锲募t辣椒油,還是比較打怵的。好在并不是太辣,味道柔嫩鮮美,湯汁微辣濃香。吃邊打量碗里的抄手,小小的抄手玲瓏可愛,確實(shí)像抄起兩手于胸前的小人兒,便不由得笑了,“小樣”繼長“耳朵”之后,又抄起手來了,很閑適的樣子。
在上海的老城隍廟,我吃到了三鮮餛飩。上海人做東西精細(xì),不像我們北方人五大三粗,青蔥點(diǎn)綴清湯之中,四五個小小餛飩靜臥碗底,喝一口湯,蔬香彌漫,吃一個餛飩,味鮮皮滑。記得當(dāng)時吃了四碗,都不好意思再來一碗了,顧慮服務(wù)員吃驚的表情。
與上海餛飩的袖珍程度有得一比是福建的肉燕,肉燕是餛飩?cè)胫靼碎}大地的別稱。肉燕是用豬肉加番薯粉手工打制而成的“餛飩皮”,薄薄的,微微泛紅。吃一口肉燕小餛飩,口感軟嫩,韌而有勁,淳香沁人,真的是好吃極了?!靶印钡搅舜藭r,已經(jīng)升華到藍(lán)天之下了,宛如一只小燕子飛入尋常的生活,掠過湯湯水水。
清朝有一本記敘北京風(fēng)俗的雜記《燕京歲時記》,書中記載:“夫餛飩之形有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習(xí)俗也會隨時代變遷而改變,如今在北方冬至?xí)r吃的是餃子,吃餛飩已經(jīng)沒有特別的季令講究。但餛飩與“混沌”諧音,似天地混沌之象,這個比喻饒有意思。如此,咬開一個餛飩就是打破了混沌,像盤古開辟天地,天高遠(yuǎn),地遼闊,心澎湃。
歲月流淌了許多年,一些關(guān)于餛飩的往事已經(jīng)開始混沌,一些打破混沌的快樂時光亦無法復(fù)制。也許,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碗清湯餛飩,由混沌始,被混沌過,而后豁然清明而舒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