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夜色下的府河(散文)
一
府河邊的一叢蘆葦花,開始變白,在夜的燈光下,顯得細弱而有神韻。風似乎吹過了,隱隱地看見它的穗子動了一下、兩下或者三下,然后依然靜寂地立著,它呆萌的樣子像睡著了的少女,在夜的寒涼里沉沉地進入夢中。
那些白的花穗,現(xiàn)在開始變得輕盈,也透著一種純凈的神秘。如果在白日的陽光下,它們就顯得稀疏而散亂了,只有在四周變得黑的時候,燈光恰好斜斜地射在它們的花穗上,所以才這樣地吸引著人的目光——夜的黑色成就了它生命的精彩。
黑是一種什么樣的顏色呢?它其實是眼盲,它使人什么也看不見,所以在黑暗里,溫暖的心就會發(fā)光,照見你想看見的一切。在生命里見過的很多東西,都會在黑夜里重現(xiàn),那些影像,不過是你的回憶或者是心對過去的重新認識。有時候它帶著恐懼,有時候它又溫暖而包容,一個行走在黑夜里的生命,它是無所畏懼的。
那叢蘆葦?shù)闹θ~現(xiàn)在已經泛著深深的黃色,就算在燈光下,那種黃也依然保持著獨特性。在沒有蘆花的時候,人們穿梭在這一條步行道上,以為它只是一片長長的山茅草,待到它伸出細弱的花莖來,然后把穗子盛開,人們才看到它原來用生命敘述著四季的美。所以在四周一片漆黑的夜里,我看見的那叢白穗,耀眼而奪目。
我的一個朋友說,在她的故鄉(xiāng),很少見過蘆葦。她不知道我曾經在筆下用情地寫過的蘆葦是什么樣的。我說長得最高的叫蘆竹,再低一點的叫蘆葦,再低再細的,稱之為荻。如果要稱它為蒹葭的話,必須在清晨的水邊看見它,也必須在心里想著一個人,只需默默地想就好。她被我逗笑了,她在蘆花中笑出一朵泛紅的酒窩,讓我醉在夢里。
在這樣的夜里,想一個人是一種惆悵吧!應該是一種很長的思念,那種思念隨蘆花飄了幾千年,像府河的水一樣,流也流不盡,從秦漢到唐宋,從明清直到今天我所聽見的那一片水的聲響,如遠古的馨音一般。
在冬夜里,我沿著府河一直向下走,聽著這樣的水聲,一陣涼涼的冷氣襲來,又像有人在讀一首遠古的詩,把一片蘆花送到我的眼前。
二
我現(xiàn)在的人生已經沒有什么詩意了。那些寫詩的人都困頓得不行,他們有一雙朦朧的睡眼,他們在瞇著一條縫的眼睛里看世界,把偌大的人世間,濃縮在短短的幾行字里。
據(jù)說詩是最高的文學形式,然而我只能寫些散亂的文字,如果把這些文字斷句開來,再把它們組成長長短短的樣子,每一個句子的末尾用點線連接起來,應該也像五線譜的曲線了,假使有一個高明的樂師,說不定用它可以彈奏出寒夜的旋律。
其實我看見的不過是府河里流動的水,水面的燈光在蕩漾著、閃爍著,一直流向下游,它們動的姿態(tài),很像跳躍的音符。
那種聲音摻雜著一些沸騰。一群老婦人,聚集在河邊的廣場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她們忸怩的身影,還有行將燃盡的熱情。她們的音響,能使府河的水泛起一陣波瀾,從河的一邊傳到另一邊,直到傳進高樓林立的小區(qū)里:一陣嬰兒的啼哭,一陣夫妻的吵鬧,洗碗刷盆的聲音,洗衣機滾筒轉動的聲響,電視里的新聞,手機的嘻嘻哈哈,汽車的喇叭,小販的吆喝……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無法躲閃。
人們在聲音里感受著一種繁華,那種繁華令人向往,也使人迷茫。不知道為什么,在內心里特別不喜歡那些在廣場上跳舞的老妞兒,她們的動作,簡直是對舞蹈的一種嘲弄;她們的音響,除了很強烈地節(jié)奏感外,其余的全是生命的無聊和嘈雜。她們一輩子生活在嘈雜里,年輕時上過山、下過鄉(xiāng)、背過紅纓槍、戴過紅袖章;她們大多沒有停下腳步來仔細思考過人為什么而活?怎樣活?所以除了文斗和武斗外,現(xiàn)在好了,她們要用最后的熱情和自己的晚年斗一斗。其實真正有意義的晚年,應該過得智慧而寧靜,清閑地享受著早晨的陽光和黃昏的晚霞。
如果時光太過殘酷,他們可以保持一顆閑淡的心,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讓時光像雨一樣流去,或者讓生命長滿青苔,茶湯微熱之間,言語遲遲,相默相契地互相傾慕。
三
我只能沿著河邊最低的步道上走,盡管更為黑暗,然而那些高出地面的河堤可以阻擋來自遠處的嘈雜,那樣的話,我的耳朵暫時便有了些許的清靜。
遠處是一座橋。多少年來,我從橋上來回地走過,我記得橋的名字,卻不記得它的故事。橋頭原來有一個茶園,叫“甲府園”的,現(xiàn)在已經打圍施工,進不去了。那茶園,在府河的一個叉口上,與橋面平行,與河道垂直,是面積不足一畝的小地方。園名的來歷很有意思,它是為了紀念蓉城與日本甲府市建交而立的,所以園里還有一個石碑,專門記載過這件事。
茶園的對面是一個公共廁所,修得很有現(xiàn)代氣息,光滑的外墻,透明的玻璃,潔凈的便器……初入里面,讓人不敢放肆地方便了,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再怎么豪華的廁所,從糞坑里爬出來的仍然是蛆。
只喜歡那茶園里的景致。有好幾株櫻花,圍著園子周圍,春天一來,那花朵極為艷麗而濃重,有些花枝斜斜地伸在路面上,一片粉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風吹過一陣,一路上都是花瓣,行人就帶著一路香塵走向了遠方。
也有幾株泡桐,春末的時候,坐在茶園里喝茶,除了能享受一陣濃郁的花香,偶爾一陣風,或者一只調皮的鳥兒在樹枝上飛來躍去,說不定一朵花就落在茶湯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把花朵剔掉,茶湯里的味道就變得更有春天的意味了。
四
想起那個春天,我與她就坐在這個茶園里喝茶,聊起她的一些往事。春天已經不太冷了,陽光也非常地暖和,但她仍然穿一件白色的長尼絨大衣,圍著一條圍巾,把一張臉的下半部分藏在圍巾里,像害羞的小女孩。但是她的臉色很白,眼睛透著無助的光,像久未見陽光的花苗一樣萎靡。
起初的時候,她說話的聲音很小,我?guī)缀踔荒苈牫鲆粋€大概,后來漸漸地有了眉目,我才明白她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她說經常在文學群里讀到我的文章,文如其人,覺得我是一個可信任的人,所以約我喝茶的目的,就是想找一個信得過的人說說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冬夜,她騎著自行車經過這座橋的時候,自行車突然掉了鏈子,她蹲在地下修了半天,怎么也修不好。在她無助地張望時候,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走過來,沒有說一句話,很輕松地把她的自行車翻過來,放在地上,然后迅速地把鏈子裝好,望著她笑一笑,很有禮貌的普通話:“好了,可以騎了!”
后來的事,發(fā)展得很順利,他們戀愛了。那一年她二十三歲,他二十八歲。于是每一個黃昏里,總能在府河邊看見一對情侶,夕陽下的兩個身影,手挽著手投映在地面上。他們在一起談論過詩詞,談論過未來,在月光下,她依偎在他的懷里,憧憬著未來美好的時光。她覺得他就是自己生命里的唯一,這個世界上她享受著他給的一切,如此幸福和甜蜜。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一個女人找到了她,說自己是那個男人的妻子,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他們生活在另一個城市里,男人只是在蓉城暫時工作,現(xiàn)在他已經離開了蓉城,到另一個城市里去了。
那一時刻,她像被電擊了一樣,失魂落魄地到處尋找。從蓉城到另一個城市,她往返過許多次,然而沒有音訊,她的愛就那樣突然地消失了。她成了愛的祭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恍惚地過著沒有白天黑夜的日子。上班時,總是沉默,不與同事交流;回到家里,總不出門,怕別人異樣的眼神。她說,那時候,每一天都是心痛,每一個夜晚都會流淚——愛的錯覺,就是一把溫柔的刀。她說,在愛的面前,也許我們都像一個孩子,然而當愛消失時,卻茫然無助。
我不知道在那段時光里,她是怎么過來的。也許只有真正的愛才會帶來痛苦;云煙一樣的情,經不住風吹,所以也不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在繁華的世界里,找一份真情很難,就像府河面上漂流的燈光和樹影一樣,看著璀璨奪目,然而卻隱入水中。
我抬頭看著這空曠的夜空,有一顆星星在頭頂閃耀,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月光,我突然有些期盼起來。在月光里,這府河邊的水,還有那些靜默的樹,以及高樓里的燈光,也許會暗淡一些。這是一個由燈光淹沒月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盡管繁華,卻也虛無。
但愿今夜月光依然如昨,照見那些深情的人能夠安安靜靜地睡去……
2023年12月7日夜于西北橋某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