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修女(散文)
冬天想做一個終結者,于是把它所能到達的地方,用冰霜凍一層,再用白雪蓋一層,使得一道道山梁,一座座村堡,一片片荒塬,整整一個世界,全有了修道院的模樣。
天地間純粹了,也空洞了,連炊煙和狗吠都被凍結了,只剩下一棵棵的樹,蒙著白頭巾,在無邊的肅穆中,站成了修女。
先知春江水暖的是鴨,最懂天下炎涼的是樹。尤其到了這深冬時節(jié),風雪抹去了原有的一切,樹暴露在光禿的曠野之上,像沒人疼的老光棍一樣顧影自憐,孤立無援。而在此之前,秋去冬來之際,它們早已拿到了判決,還領受了一輪輪的刑訊,被扯掉衣服,削去青絲,裸露筋骨,在冰天雪地中長時間罰站。
即使如此,從晨鐘到暮鼓,甚至從生到死,樹依然始終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向上的姿勢,伸出冰冷的、僵硬的、傷殘的手臂,對天祈禱。
即使沒有體面,內心也盛滿尊嚴。
樹如修行,孤獨如樹。雖有一片森林,一些看得見的同伴,但每一株樹都是一世單身,沒有纏繞,更沒有依靠。相互間即使近在咫尺,也不能彼此抵達;即使統(tǒng)一著裝,同步成長,休戚與共,也永遠無法融為一體——除非遭鋸斧肢解,粉身碎骨,拼接為御用工具、公主床或者老板椅。
樹的孤獨是天生的,無可更改的。不是葉子分開了種類,不是皮膚絕緣了交情,也不是方向離間了合力。樹諭示了人生,相望的有愛人,相近的有家人,相惜的有友人,他們可以是你活著的理由,但沒有誰能一刻替你活著。
除了樹,萬物都是孤獨的。沙子緊密,堆成了沙漠,揚起的沙粒卻隨風而舞,分頭去了遠方;星星密集,布滿了天空,越靠近它們,越會放大它們的距離,越能看清它們身外各自裹著無限的黑暗,相互間隔著光年。
因此不論星河中的地球,叢林間的樹木,還是人海中的我們,孤獨是絕對的,不孤獨是相對的;孤獨是必然的,不孤獨是偶然的。孤獨是上天的設計,特意把修女派到人間,把樹作為展示的樣板,教人學會接受孤獨,享受孤獨,在孤獨中入世、出世與修世。樹只能在孤獨中修身,人只能在孤獨中修心,星月只能在孤獨中修道。
人是限制行走的樹,樹是被畫地為牢的人。
當歲月穿身而過,樹已為季節(jié)標注了里程。春季看花,夏日看葉,秋時看果,冬天看樹。只有到了寒冬,一場大雪填平了溝坎,壓下了喧囂,埋葬了污垢,空空蕩蕩的地平線上,樹的形象才赫然入目,撼動蒼穹。風吹著唿哨,拿著鋼針,在樹伶仃的身子上扎著,擰著,把樹暴虐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發(fā)出一聲聲凄慘的呻吟。
樹不能躺平,蜷縮在貴人的腳下取暖,也不能像齊秦呼嚎的那只來自北方的狼,為了傳說中的草原裸奔,它只能挺直冷冷的脊背,等待,等待春雷在天邊睡醒,緣著思念一步步走來。
冬天的樹,支撐了樹之外的冬天。一如那位虔誠的特蕾莎修女,用自己的素面素心,寂寥與孤獨,為修道院之外的俗人俗世、蕓蕓眾生贖罪,洗潔,修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