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劁豬(小說)
魚站長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這不,秋收剛剛結(jié)束,他立即招收梅一箭為彭公公社獸醫(yī)站的社辦人員。還給梅一箭配了一胖一瘦兩個師傅:宇文青海和洪建國。宇文青海為三人小組的負責(zé)人。本來魚站長為他們買了三輛二八大蓋自行車,但是宇文青海不會騎,所以下鄉(xiāng)到村上的時候都是坐在梅一箭自行車的后座上。洪建國車子手把前邊綁了一截一尺長的八號鐵絲,鐵絲頂端拴了三條火紅色的絲綢條兒和兩個小小的銅鈴鐺。洪建國人瘦、精神,進村的時候他總是先人一步,搶在梅一箭前頭,抄著濃濃的山西鄉(xiāng)寧縣口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喊著:
“劁豬閹羊割牛蛋,叫驢(公驢)兒馬都能騸……”他的聲音在銅鈴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伴奏中,有點兒悅耳,有點兒鏗鏘,也有點兒滑稽幽默的感覺。每當(dāng)這時,還沒有到齡念書的一群娃娃伙便圍了過來,緊攆著他們的自行車,學(xué)著洪建國的山西口音,你一句我一句喊了起來,于是“劁豬閹羊割牛蛋,叫驢兒馬都能騸……”的聲音此起彼伏,不到一鍋煙的功夫傳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其實在二十世紀的長武塬,劁豬匠家喻戶曉,是家家戶戶離不開的行當(dāng)。長武塬的劁豬匠大多來自山西省鄉(xiāng)寧縣一帶,他們手腳麻利、動作嫻熟,把小豬踩在腳下,手起刀落,一般一袋煙功夫可以劁幾個豬。不需要縫針,也不需要抗生素,更不用說打麻醉藥了,仍然不會感染,真是民間外科手術(shù)的一個奇跡。
所以洪建國的山西鄉(xiāng)寧口音就是最好的宣傳手段么,不到一月時間,宇文青海領(lǐng)著洪建國、梅一箭兩人起早貪黑把彭公公社17個大隊的79群黑山羊和白綿羊的防疫做了,然后選雄留種,做完了秋季配種工作,捎帶著把群眾養(yǎng)的豬啊、羊啊也都閹割完了。
魚站長還是個助人為樂的主兒。這天他接到相公公社的求助電話以后,立即派出宇文青海三人去相公公社養(yǎng)豬場幫忙。
相公公社養(yǎng)豬場的文場長十分熱情,他一邊將三人讓進屋里,一邊念叨著:
“我們養(yǎng)豬場一月前從永壽常寧公社進了400頭豬娃,死了幾頭,現(xiàn)在有379頭,你們?nèi)齻€三天能干完嗎?”
“能干完,”洪建國順口接了一句,又覺得不妥,忙看著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的宇文青海,“宇文醫(yī)生是我們的組長?!?br />
“379頭!”宇文青海一驚,“這么多啊,大概得四五天吧!”
“多少天都行,就是要把活干好?!蔽膱鲩L從大大的搪瓷缸子里潷出暗紅色的茶水,遞到三人手上,又盯著宇文青海的眼睛,“咱把丑話說到前頭,牙豬(即豭豬,公豬的意思)5分錢,草豬(母豬)1毛錢,劁完豬兩周沒有死的,我再付錢。”
“對著呢,這是行內(nèi)的規(guī)矩,”宇文青海呡了一口茶水,將小茶缸子放到桌面上,然后慢條斯理地看著窗外大楊樹上幾只靜靜臥著的烏鴉,“你們仨看看,這黑鳥鳥聰明不聰明,知道今天有豬娃蛋蛋吃了,落在樹上等著哩。”
“是嘛,”文場長附和著,“要么……現(xiàn)在開始動手?”
“不急不急,”宇文青海站起來拍了拍文場長的肩膀,“我們來的時候,魚站長吩咐了,給兄弟公社免費服務(wù)。”
“什么?劁豬不要錢?”
“不要錢,”洪建國接過話茬,“不過豬娃蛋蛋不能喂烏鴉,你要把豬娃蛋蛋給我?!?br />
“能行么,”文場長續(xù)著茶水,“你要唩腥臊東西干啥???”
“保密?!?br />
三個獸醫(yī)挨個查看了所有豬舍,給飼養(yǎng)員交代了抓豬的注意事項,然后各自準備了家伙什,在豬舍外的空地上一字排開,宇文青海坐在板凳上,洪建國和梅一箭站著。
宇文青海讓兩位飼養(yǎng)員抓來第一頭豬娃,一位按豬娃頭,一位緊緊按住豬娃后退,他先用棉球在這頭牙豬娃的蛋蛋部位仔仔細細消了毒,然后用酒精燈給手術(shù)刀消毒……
“像這速度劁到猴年馬月去啊?”洪建國附在梅一箭耳朵根咕噥了一句,“娃娃,你看我的?!?br />
梅一箭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呢,洪建國已經(jīng)兩腳并用,左腳踩緊豬頭,右腳壓住豬后腿。拿出劁豬刀,先用嘴叼著,雙手抓住牙豬襠下的一對睪丸,捏住,再騰出右手,拿過頭部呈三角形的劁豬刀,麻利地將刀尖對準捏起的睪丸,輕輕劃了兩下,伴隨著牙豬娃的嚎叫聲,兩個像彬州大晉棗的肉蛋蛋,就落在了洪建國手中。整個過程差不多只有三分鐘。
梅一箭看著洪建國已經(jīng)劁了三頭牙豬娃,而宇文青海才給第一頭豬娃穿針引線縫合了傷口。而洪建國劁豬不用縫合。等到梅一箭轉(zhuǎn)眼再看洪建國,第四頭牙豬娃的蛋蛋已經(jīng)扔在了搪瓷盆盆里邊。
第五頭是個草豬娃,洪建國將梅一箭叫到自己跟前,囑咐他看仔細點,然后先在豬娃肚皮下端找準位置,拿出特制的三角形劁豬刀,用一邊鋒利的刃口劃開豬的皮膚,然后調(diào)轉(zhuǎn)刀身,用3寸長刀把末端的彎鉤,快速鉤出豬肚里的“花花腸子”(卵巢子宮輸卵管等)。
接著要不要用鉤針將刀口縫合呢?洪建國真心教徒弟哩,他抬眼瞅著梅一箭:
“一箭,你說縫合不縫合?”
“甘南那邊天涼,像這蕞豬娃不用縫合,咱長武這邊天熱……”梅一箭吱嗚著,扭頭去看宇文青海。
“草豬娃必須縫合,不然感染要了豬娃命,你們自己賠?!?br />
那就縫合吧,洪建國迅速用鉤針縫了兩針,并立即提著蕞豬娃的后腿倒掛著抖動了兩三下,然后順手一扔,豬娃急急忙忙跑回了圈里。
洪建國示意梅一箭靠近他:“其實,長武夏天要縫合,其它三季不用縫合,一箭你記著哦!”
梅一箭點點頭,下意識地看了看宇文青海那邊一眼。
豬劁好后,宇文青海還要用紫藥水再次消毒;而洪建國只用鍋底灰一抹了事。他告訴梅一箭到了冬天這一步也能省略。
梅一箭又看了一會兒,然后拿出宇文師傅給他的劁豬包和洪師傅給他的劁豬刀,先是照著宇文師傅的辦法慢慢操作,十幾頭豬以后,在洪建國的督促下,他照著洪師傅的辦法操作起來,只是鉤“花花腸子”的時候有些猶豫,速度比洪建國慢多了,但比宇文青海還是快了許多。
快到中午的時候,洪建國將劁下來的蕞豬娃蛋蛋,先用鹽漬了,再用棉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讓秋風(fēng)慢慢吹拂著,他告訴文場長,等風(fēng)干了,下雪了,你們可以爆炒或燉煮成大補的高檔菜肴哩,可以為飼養(yǎng)員打打牙祭哩!
洪建國留了一大碗豬娃蛋蛋沒有鹽漬,他招呼梅一箭和他一起用他特制的三角刀將蛋蛋一切兩半,仔細掛掉筋膜,洗凈粘液,再用菜刀片成薄片,然后交叉花刀切好,用蔥姜蒜爆炒,出鍋前還加了一把涇河邊嫩嫩的水芹菜。文場長嘗了,連說比爆炒腰花好吃么!
而宇文青海鐵青著臉,他想阻止洪建國呢,沒有成。他認為畜生和人一樣啊,是生命都需要尊重哩,所以他還是遵照長武塬古老的習(xí)俗,取了豬娃蛋蛋輕輕一揮手,不偏不倚拋到了屋頂?shù)耐咂稀?br />
烏鴉們便從楊樹上飛到屋頂搶食起來。后來喜鵲們趕走了烏鴉,它們不吃蛋蛋,而是叼走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梅一箭小時候就在崖背上的玉米桿堆堆里發(fā)現(xiàn)過幾次喜鵲藏的核桃呢!還記得那次他和馬民偷了喜鵲們的核桃,正得意洋洋的時候,四五只喜鵲大叫著俯沖著,攆得他倆恨不得有個地縫縫鉆下去。
為什么要把豬娃蛋蛋扔到屋頂上呢?洪建國不明白,梅一箭也不明白。
這大概與長武人從公劉古豳國時代開始,養(yǎng)成的人畜相同,天人感應(yīng)的觀念一樣。所以長武塬很多人現(xiàn)在還認為人同畜生是一樣需要尊重的。
宇文青海解釋說:以前人做太監(jiān)時,那所閹之物不能隨意扔掉,而是要放進錦盒,擱在高架子上,謂之“高升”?!案呱钡哪康氖前倌曛竽軌蛉略?。豬不是人,豬自然不能在家安置起來,那就只能將它拋向屋頂,只當(dāng)同人一樣是為它圖個“高升”,日后升天也能死有全尸吧。
還不是讓喜鵲叼走了。
叼走了也是“高升”了。
此時,大楊樹上幾只斑鳩還是伸著長長的脖子,一會兒瞅瞅房頂?shù)南铲o,一會兒看看地上的人們,一會兒縮回脖子,似乎又閉眼思考起來,可能它們和人一樣,也在想些什么費腦筋的事情。
一天活計沒有干完,宇文青海他們晚上沒有回去。臨睡以前,宇文青海不放心洪建國和梅一箭劁的豬娃,逐個查看了一遍豬舍,見一切安好,才放心地洗了腳。準備上床前,又把梅一箭叫到跟前,叮囑他一切按照蘭州大學(xué)教科書里教的辦,千萬不要跟著洪建國學(xué)偏了、學(xué)歪了,以后后悔莫及。睡到床上了還不忘告誡梅一箭:
“咱們是科班出身,獸醫(yī)學(xué)是一門科學(xué)哩,咱要按照科學(xué)方法辦。萬萬不可學(xué)洪建國的野路子,出了事就是大事,賠錢事小,跌了名聲可就挽回不了了?!?br />
梅一箭連連稱是,宇文青海才放心地睡了。而梅一箭睡不著,他有自己的考量呢!翻了幾個身還是睡不著,梅一箭索性披衣下床,來到養(yǎng)豬場院子,見上弦月慢慢升了起來,院子里一片皎潔,上千頭豬和兩條護院狗的呼吸勻稱而細小,竟然沒有一頭打呼嚕的。月光灑在豬和狗的身上,安靜而祥和。仰頭望去,微風(fēng)極小,吹不動大楊樹的葉子,只有楊樹的影子配合著月亮的動靜慢慢移動著。
太安靜了!梅一箭走出養(yǎng)豬場大門,出苗不久的小麥還苫不住地面,一株一株直立著,而田邊地頭的野菊花正在盛開,月光下黃的朦朧,紫的縹緲,不常見的白菊花微茫、模糊,只有它們深綠色的葉子在月光的籠罩下,泛著含混、隱約的光暈,真好像混沌的蕞豬娃大清早睜開惺忪的雙眼,看著昏黃、模糊的世界,發(fā)出哲學(xué)家似的隱晦的哼哼聲。
洪建國坐在地頭一大簇紫色野菊花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鍋頭一明一滅的,照亮了洪建國黑紅瘦削的臉膛。梅一箭看見了,快步走了過來:
“洪師傅,您也沒有休息啊!”
“想家了,睡不著?!?br />
梅一箭小心地避過野菊花,挪了幾次腳步才圪蹴到洪建國對面。洪建國重新裝了一鍋旱煙,遞給梅一箭,梅一箭搖搖手。洪建國點著自己抽了。
“洪師傅要不請假回去看看?!?br />
“回不去么!”洪建國望著東邊的半個月亮,“咱長武這里社辦人員一月補助8元錢,生產(chǎn)隊再記個平均工分,我是外鄉(xiāng)人沒有工分,獸醫(yī)站多補給我4元錢,我一月領(lǐng)到手12元錢,還要給山西鄉(xiāng)寧那邊的生產(chǎn)隊每月交5元錢,自己花銷2元,剩下5元要養(yǎng)活一大家人哩。所以一年只能回去一次么!”
是啊,各家都困難么,梅一箭找不出話安慰洪師傅,想想自己在甘南軍馬場的時候,月工資32.5元,自己沒有覺得有多緊張,這回到長武以后前幾個月掙工分沒有拿到錢,這個月開始掙8元錢也沒有拿到手,真?zhèn)€是捉襟見肘了。梅一箭沒有話語安慰洪師傅,只好岔開了話題:
“洪師傅,我看您劁豬又快又穩(wěn),傷口小還不流血,特別是那個鍋灰,你那么胡亂一抹,真就不怕發(fā)炎化膿?”
“人老幾輩了,這樣傳下來的。我對你說……”話題到了洪建國專業(yè)事情上,一下子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我知道你們科班出身的獸醫(yī)瞧不起劁豬匠么,加上劁豬匠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所以有些事情故作神秘,讓人看不出里邊的道道,其實一說就懂。你看抹鍋灰這事是這樣的……”
“洪師傅,你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你是個好人嘛,我不怕。再說中國大著呢,你學(xué)好了,我就不來長武了,我往慶陽、平?jīng)鲎撸挠修r(nóng)民不養(yǎng)牲口的?”
梅一箭適時接過煙鍋放在那簇紫色野菊花上,然后從自己上衣兜兜掏出一盒羊群煙,抽出一根遞給洪師傅,點著了。然后把打火機和煙盒并排放在洪師傅的煙鍋旁邊。
洪建國也不理會梅一箭,他大口大口抽了幾口羊群煙,說聲紙煙沒有旱煙勁大嘛,以后不要亂花錢了。也許是有肉不吃豆腐,說是這樣說,洪建國兩個指頭捏著羊群煙,一根接一根抽起來就不停歇了。
“我知道你是大學(xué)生、靈性娃,不用拿筆記,我說到天明你也會記到心里。”
梅一箭點點頭。
“鍋灰里要加三成的毛蠟燭灰,就是你陜西人說的毛蠟、香蒲。你每年在涇河邊多采一點,燒成灰,出門時帶上。遇上生意了,你手心先攥些毛蠟燭灰,然后讓主人鏟些鍋灰,你捏了鍋灰,要趁圍觀的人不注意,迅速在手心和毛蠟燭灰揉勻了,撲在豬、羊的傷口上就行了?!?br />
“牛驢馬騾,大牲口能用嗎?”
“大牲口要加小薊、大薊、白芨、半邊蓮,任取兩樣,各占一成,毛蠟灰三成,鍋灰降到一半,這你要提前配好。”
“這方法簡單,費用比我在學(xué)校學(xué)的辦法低多了。我記下了。師傅您繼續(xù)?!?br />
“我今晚給你先說說劁豬吧,我白天看你猶猶豫豫的,太慢,慢了豬娃疼,愛掙扎,容易感染。”
是哩,梅一箭又給師傅點了一支羊群煙。洪建國抬頭看了看月亮,已經(jīng)升高了一些。也許紙煙抽的太急了,加上今夜一點兒微風(fēng)也沒有,羊群煙的煙霧籠罩了洪建國全身,月光那么一照,真有點騰云駕霧的感覺。洪建國坐得太久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打個噴嚏,攪散了煙霧,也驚醒了夜宿電線上的一對斑鳩,它們撲棱棱飛了起來,覺得沒有什么危險,又穩(wěn)穩(wěn)地并排落在電線上,探頭向這邊張望著。
“其實斑鳩它們什么也看不見,還伸脖子瞪眼睛干啥嘛!”洪建國又坐下來看著梅一箭如饑似渴的眼神,語速加快了許多,“劁豬這門手藝要學(xué)精,必須記住毒、硬、細三個字,手不毒割不好口子,心不硬劁不干凈,不仔細做不到位容易感染會出事,具備毒、硬、細的素質(zhì)后,還要記熟劁豬口訣:‘上起三岔骨,下起二乳頭,逢中開一刀,刀破皮,手破膜,小腸軟,大腸熱,兒腸硬如鐵,陰手進,陽手出,手手不離三岔骨,上花對下花(即左卵巢、右卵巢),用力一起抓……’、‘左手直,右手拐,回回不離第二個奶?!患艺f的這些你記下沒有?”
“我,我……”梅一箭嘴里念念有詞,心里把洪師傅的話回味了好幾遍,然后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記下了。”
“記下了好,”洪建國起身拍了拍褲子,“咱回,邊走邊說?!泵芬患弥鵁熷仭⒓垷熀痛蚧饳C跟在洪師傅后邊。此刻,不知誰家的公雞帶頭叫了幾聲,惹得全村的公雞跟著叫了起來,雞鳴聲有長有短的,有粗有細的,有拐彎有不拐彎的,還有拐了幾個彎的,此起彼伏著。電線上的斑鳩也不甘示弱,咕咕咕叫了起來,雖然聲音細小短促,但終究沒有缺席。
“所以,師傅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