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靜靜流淌的歲月(小說)
山村的夜晚籠罩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偶然的犬吠更增添了夜的沉寂。勞累了一整天的村民早早關(guān)了院門,熄了燈,炕上一倒,睡去了。
——題記
一
聾三要成親了。聽說,媳婦是坪上村往西八里地之外河彎村的一個啞巴閨女。這消息,經(jīng)媒人“賈喜鵲”腳不沾地的傳播,沒一頓飯的工夫就傳遍了整個坪上村。賈喜鵲喜滋滋地挎著竹籃往家趕,路過誰家門口,總免不了停下來跟婆姨們說幾句話。婆姨們知道,那個布簾蓋著的竹筐里,是聾三他大(父親)米老倌給的謝媒禮。賈喜鵲在路過根寶家門口時,根寶媽正坐在門洞里刺啦刺啦納著鞋墊。賈喜鵲上前討好地問:“做活呢?”根寶媽一抬頭見是賈喜鵲,“嗯”了一聲,又低頭納起了鞋墊。“呀,好鮮亮的針線活??!”賈喜鵲看著鞋墊上鴛鴦戲水的圖案不由地脫口而出:“是給根寶結(jié)婚準(zhǔn)備的吧!”根寶媽這才勉強(qiáng)笑了下,說:“算是吧!”“喲,哪家的閨女???一定不是咱們農(nóng)村的吧?哈哈,到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辈坏雀鶎殝尨钋?,賈喜鵲已經(jīng)扭著腰走遠(yuǎn)了。
根寶媽看著賈喜鵲的背影厭惡地“呸”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到院里。她聽得出賈喜鵲話里話外在嘲笑自己;不就是兒子老大不小了,還沒說下媳婦嘛,有什么要緊!俺根寶可是端國家飯碗吃商品糧的工人,還怕找不到媳婦?你這只假喜鵲不是也只會在村里搭線牽橋嗎?有本事給俺根寶城里找一個對象,那才是真喜鵲?!澳阋粋€人嘟囔啥呢?”正在院里扎笤帚的老伴冷不丁問道?!皼]事,看見一只老家雀?!?br />
聾三成親那天,村里大人小孩都去看熱鬧了。屋里院外,墻頭門檻,到處擠滿了人。一大早,聾三就被他的兩個姐姐拾掇的齊齊整整,局促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雖然穿著和別人沒啥區(qū)別,但一看到簇新的黃軍裝胸前那朵大紅花,就知道,這個人是今天的主角。聾三結(jié)婚,誰最高興?當(dāng)然是他大(父親)老米倌。自從聾三他媽二十年前上茅房時,一個跟頭栽地下歸了西以后,老米倌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好不容易才把五個孩子拉扯大。如今,仨兒倆女,該娶的娶,該嫁的嫁,他覺得這輩子也圓滿了,即使到了地底下也能給老伴交代了;只是再看看不全活的小兒子,他又覺得心里憋屈,覺得對不起老伴。一個聾,一個啞,他們兩個以后可咋生活呢?一想起這個,老米倌就笑不出來了。
根寶媽一早就來了。她的任務(wù)是和幾個婆姨在新房里鋪被褥,張貼紅雙囍。這時,賈喜鵲嗑著瓜子進(jìn)來了。這個說,大媒人,快看看這個囍字正不正?那個說,喜鵲嫂,甚時候也給俺家小子說門親,事成了,我也給你送大花糕。一句話逗得婆姨們都笑了。賈喜鵲就是賈喜鵲,她滿臉堆笑應(yīng)承著說,有數(shù),有數(shù),誰家閨女小子,我都記著呢。忽聽外面人聲嘈雜,說著來了來了,人們都齊刷刷往外張望,又不約而同向院外涌去。
新娘子啞妮是坐著拖拉機(jī)來的,在坪上村,這還是獨(dú)一份。為了借這臺拖拉機(jī),米老倌可沒少在老支書面前套近乎說好話。按他以往的性格,天王老子也休想讓他低頭哈腰。米老倌是什么人?用村民的話形容,那可是扛過槍、打過仗,跨過鴨綠江的人。從沒見過他低聲下氣過,可為了這個不全活的聾兒子,米老倌豁出去了。他要讓全村老少看看他的聾兒子不光能娶到媳婦,還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坐著拖拉機(jī)來。當(dāng)?shù)椭^,羞答答的兒媳捧著茶向他敬獻(xiàn)的時候,米老倌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二
根寶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他把自行車院里一放就進(jìn)了廚房。照例先從水甕里舀起一瓢水,一揚(yáng)脖子灌了下去。他媽一閃身進(jìn)來了,話也跟著進(jìn)來了?!罢f了多少遍不要喝涼水,不要喝涼水,就是不聽!”一邊怪怨一邊把灶臺上的飯菜端到飯桌上,還是小米稀飯咸菜絲,不同以往的是平時吃的窩窩頭換成了雪白的饅頭。根寶疑惑地看著媽?!翱斐园桑z頭是聾三家回的禮?!迸?,根寶這才想起今天聾三結(jié)婚。
“新媳婦咋樣???”根寶隨口問道。
根寶媽思忖著說“長得還算周正,細(xì)眉小眼的;不過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這老天也是真會配對?!?br />
看著兒子埋頭吃飯,根寶媽覺得這是個開導(dǎo)兒子的好機(jī)會,千萬不能錯過?!皩毎。憧?,聾三都成家了,你比他還大一歲,身強(qiáng)力健的又有工作,趕緊找個對眼的閨女成家吧;要是沒有現(xiàn)成的,就讓你喜鵲嬸……”
“打住,打住”。根寶打斷他媽的話?!拔易约旱氖伦约航鉀Q,不用別人操心”。唏哩呼嚕喝完稀飯,根寶對著拾掇碗筷的媽媽撂下這句話,就走出廚房。“你去哪?”根寶媽探出頭問?!拔胰ッ@三家看看?!?br />
聾三的家住在坪上村南邊的一處平整的高坡上,那里的村民都姓米。是族親。傳說,他們的祖先搖著羅盤途徑坪上村,看見此地依山傍水、草青木盛、土地肥沃、斷定是個好地方;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全村的制高點(diǎn),才是最好的風(fēng)水寶地,能俯瞰全村,又有富貴的跡象,遂搬家動戶遷到此處,直到開枝散葉延續(xù)至今。人們?yōu)榱私兄奖悖桶堰@個地方叫做“米家坪”。根寶家,正好在米家坪的腳下,不遠(yuǎn),爬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頭坡,拐兩個彎就到了。小時候,天天走這條路,和聾三、強(qiáng)強(qiáng)、二旦,每天一塊耍;比賽爬樹,抽陀螺,相跟著拾糞撿柴,知道哪塊山坡的酸棗好吃,知道哪個溝溝的野葡萄甜。那時,聾三還是個像根寶一樣正常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卻改變了聾三的一生。只要一想起那個黃昏,想起山神廟,想起那條殘陽映照的河流,根寶就會控制不住地打嗝。這個毛病快二十年了,咋也好不了。根寶思忖著,已經(jīng)走到了一戶敞開的院門前,他一只手順著胸口往下抹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正窯,米老倌正坐在炕上的方桌前就著昏暗的燭光看賬本。根寶進(jìn)得門來叫了聲“叔”,米老倌抬起頭一看“哦,是根寶?。】熳?。”說著,把賬本掖在了屁股底下?!拔襾砜纯葱∪!薄叭グ?,去吧,你們小兄弟倆好好坐坐?!泵桌腺暮軣崆?,親自把根寶送到聾三的新房前,揮手說:“進(jìn)去吧。”
聾三看見根寶來了,嘴巴張張合合著,又打手勢又打啞語,顯得很激動。一旁的新娘子拽拽根寶的衣袖再拍拍炕沿,示意根寶坐,又轉(zhuǎn)身端來一杯熱水,哼哼哈哈著遞給根寶。根寶環(huán)顧著新房,又看了看新娘,對聾三豎起大拇指。一對新人裂開嘴無聲地笑了。臨走,根寶從兜里掏出十元錢給聾三,聾三擋著手不要;推讓間,根寶已把錢塞進(jìn)聾三的上衣口袋里。
山村的夜晚籠罩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偶爾的犬吠,更增添了夜的沉寂。勞累了一天的村民早早關(guān)了街門,熄了燈,炕上一倒,睡去了。
這幾天根寶總是心神不定,他的腦海里這老是浮現(xiàn)著一個女孩月牙般微笑著的眼睛。這雙眼睛搞得他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工作中還老是出差錯。讓他拿鐵鍬,他遞來一把?頭;跟他說話,直呆呆的沒反應(yīng),氣得他師傅一巴掌拍在他身上“想甚了?”一旁的工友哈哈大笑,“肯定是想媳婦了?!备鶎氂X得無比尷尬,這簡直太熬煎人了。他決定和女孩攤牌,否則自己會瘋掉。
女孩是頭燈房的,和根寶一個班,以前從來沒見過,可能是新來的,姓甚名誰更是一概不知,他腦海里只有一雙月牙般微笑著的眼睛。這天上班,根寶像往常一樣排著隊等待取頭燈,心里卻突突地跳著,手心里全是汗。輪到根寶時,女孩微笑著把頭燈放到窗口的臺子上,正要轉(zhuǎn)身時;根寶拿起頭燈,指了指窗臺上一個白色信封說,“給你的?!比缓筠D(zhuǎn)身逃也似的離去了。
夕陽將最后的霞光用力一灑,在天際拋灑出一片紅暈,便很快墜入山的背后。根寶來回踱著步子,眼睛卻緊盯著路面,生怕一不留神,那張微笑著的眼睛就會擦肩而過。他不時地抬起手腕看時間,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那雙微笑著的眼睛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夜已完全黑透。
第二天,對著女孩,根寶仍把一只白色信封放窗臺上。第三天,第四天……根寶連續(xù)放了七天。七天以后,根寶釋然了。他依舊上井下井,拿頭燈送頭燈,只是沒再多看女孩一眼,也沒送出第八封信。
到了陰歷八月,地里莊稼收割接近尾聲的時候,干活的婆姨們才發(fā)現(xiàn),啞妮的肚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鼓起來了。有人指著肚子問啞妮,幾個月了?啞妮知道人家的意思,便伸出五個手指。有兩個婆姨悄悄嘀咕,聾子啞巴不會遺傳吧?那個說,聾三又不是先天性聾啞人,應(yīng)該不會。那他是咋變成聾子的?好像是小時候去山神廟耍,揪了山神爺?shù)暮?,回來就聾了。那這個呢?問話的用眼神示意啞妮。聽說是小時候發(fā)高燒,沒去醫(yī)院耽誤了。啞妮知道婆姨們在說自己,笑了笑,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春坪生在乍暖還寒的二月,順產(chǎn),七斤三兩,是個胖丫頭。嬰兒響亮的哭聲,讓聾三和米老倌眉頭一展。從產(chǎn)房出來的何婆婆對他們說,放心吧,丫頭好著呢!兩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下?!按浩骸笔敲桌腺慕o孩子取的小名,他說,這名字好記,男娃女娃都能用。
啞妮臨盆的前幾天,聾三就駕著驢車把啞妮媽從河灣村接了回來,他自己則白天黑夜蹲在牲口棚,飼養(yǎng)生產(chǎn)隊里那三頭黃牛。丈母娘心疼女婿,吃飯的時候,總是給聾三碗里盛得滿滿的。小家伙長得飛快,一天一個樣,前幾天還皺巴巴的小臉,沒幾天就變得圓乎乎、粉嘟嘟的。聾三最喜歡搖著撥浪鼓逗女兒,聲音在左邊,小家伙的頭就朝左邊扭去;聲音在右邊,閨女的眼睛就朝右邊尋去。這時,聾三總是忍不住低下頭親親閨女胖乎乎的小臉蛋。
三
夏如意一遍一遍讀著信里的內(nèi)容,嘴角不時漾起笑容。她已經(jīng)從最初驚愕的看到第一封信時的緊張羞怯過度到淡定和從容了。這七封信,像七只小白鴿,輕輕盈盈就飛進(jìn)心里。他說他的家庭,向她介紹自己的父母和家里的阿黃。信的開頭很有意思,每封都叫她“笑女孩”。一想到這個稱呼,如意的嘴角又漾起笑容?!坝窒肽愕哪俏缓隈R王子了?”說完,美娜又低頭織起了毛衣。忽然如意坐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去一趟坪上村?!泵滥日讼?,過來摸著如意的頭說:“這也不燒呀,說什么胡話呢!”“好美娜,你就陪我去吧,后天正好倒班?!比缫鈸u著美娜的手央求著。
那天,調(diào)休在家的根寶,正和他大老袁頭在房頂上晾曬玉茭。賈喜鵲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上了,“根寶,有人找你?!卑??根寶抬起頭,望著賈喜鵲身邊兩個扎著辮子的女孩,一時怔住了?!罢l啊,這是?”老袁頭手搭涼棚,看了半天也只認(rèn)識賈喜鵲,那兩個花一樣的閨女,他根本不認(rèn)識。而被驚呆了的根寶,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女神”就這么“從天而降”到他面前。賈喜鵲又招了招手說:“還不下來等什么!”根寶“哦”了一聲,蹬蹬蹬,幾步就從梯子上跑了下來。隨后,他大也下到院子里。根寶媽聽見有動靜,也從屋里走了出來。
看著心愛的女孩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根寶的臉?biāo)⒌靡幌轮粺胶竽X勺。根寶媽看看兩個閨女,再看看兒子的窘態(tài),啥都明白了,趕緊招呼讓座沏茶。
“你,你們是怎么找到的?”根寶看著如意,又掃了下旁邊喝水的女孩問。
“順著坪上村找到的唄,怎么不歡迎嗎?”喝水的女孩戲謔道,又四下看起了院子。如意只是抿著嘴笑。
“歡迎,歡迎!怎么能不歡迎呢?”根寶趕緊回答。
“其實(shí),我和如意是來看我舅舅的,順道看看你?!?br />
“你舅舅是誰?”
“米家坪的米老倌呀。”
“哦,明白了?!备鶎毣腥淮笪?。
“你明白個甚!”兩個女孩都笑了,根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半小時不到,女孩們起身要走。正在廚房做飯的根寶媽趕緊出來挽留,說飯馬上就好,吃了再走。她們連連說著下次吧,下次吧,一邊走下臺階。這時墻角臥著的阿黃對著兩位客人“汪汪”了兩聲,似乎也在挽留。如意笑著向阿黃擺了擺手。
根寶一直送到村口,直到兩個人騎自行車的身影消逝不見,他還站在那里發(fā)呆。這一切簡直像做夢一樣。這是真的嗎?
見兒子回來,根寶媽隔著上下院就噼里啪啦問開了,“這兩個閨女我看都不錯,快告訴媽,哪個是你對象?”根寶想逗逗他媽,故意說:“哪個都不是?!备鶎殝尪嗽斨鴥鹤?,疑惑著說:“我不相信?!备鶎毿α??!翱煺f,是那個嘰嘰喳喳愛說話的,還是那個文文靜靜愛笑的?”根寶一挺胸脯,自豪地說:“當(dāng)然是愛笑的那個了?!薄伴|女叫甚?多大了?家住哪里?”面對媽的三連問,根寶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她叫啥來著?名字感覺非常特別,可是想了半天,根寶也沒想起那個名字,甚至他連女孩的樣貌也記不起來了。根寶懊惱著,不顧他媽勸阻,胡亂扒拉了幾口飯,還沒等休假完,就瘋一樣騎著車子連夜回礦上了。
在送出第八封信的第二天,根寶和如意坐在了礦上的電影院里。銀幕上女跑男追的慢鏡頭和、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場景,不時引發(fā)一陣陣起哄的口哨聲。如意頓覺臉紅心跳、局促不安,羞怯地不敢看銀幕卻又被電影吸引著一次次抬起頭來。根寶悄悄握住如意溫?zé)岬男∈郑瑑扇说男倪诉说靥?,靠得更近了?br />
一聽說女兒找了一個和她父親一樣的煤黑子,如意媽媽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剝了半截的玉米棒子,也掉進(jìn)盆里。空氣死一般沉寂。老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怎么辦好?如意媽氣惱地指著墻角豎著的單拐痛心地說:“這個東西你爸拄了半輩子了,難道以后你也準(zhǔn)備像媽媽一樣,受一輩子的苦,操一輩子的心?”如意悄聲說:“我爸那只是個意外”?!耙侔l(fā)生一次意外咋辦?”如意媽繼續(xù)追問?!鞍パ綃?,哪有那么多意外。”“反正我不同意!”如意媽下了最后通牒生氣地一甩門進(jìn)了里間。瘸腿的爸爸低聲說:“你媽都是為你好,千萬不敢一意孤行啊!”如意頹喪地望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