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夢回安樂村(散文)
昨夜,我在夢中哭醒。睡夢中我又回到了安樂村,那個我下鄉(xiāng)插隊的小村莊。
黑暗中我獨自向前行走。一條行人走出來的羊腸小道向前延伸著,村口的右側(cè),一棵干枯的老榆樹上掛著半口上工的銅鐘,孤零零地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我默默地走進村口左側(cè)我們的知青點,孤單單地坐在冰涼的火炕上,向窗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寒風(fēng)一陣急一陣慢地敲打著窗欞,讓我覺得害怕。月光照在積雪覆蓋的大地上,泛著白光。突然一個人影走到在窗前?!罢l??!”我驚恐地喊道,從夢中驚醒。
雖然還閉著眼睛,卻再也無法入眠,如煙的往事,電影般在我腦海里一幕一幕地閃現(xiàn)。
那是一九七八年一個寒冷的冬季,因生產(chǎn)隊冬天沒什么農(nóng)活,知青們都請假陸續(xù)地離開了知青點,返回家鄉(xiāng)哈爾濱。我因為在村小學(xué)當代課教師,不能和戰(zhàn)友們一起回家,要等到學(xué)生們考完試放寒假才能回城,青年點只剩下我一個女知青和兩個男知青還沒有走。那天下午我從學(xué)?;貋?,孤零零地站在空曠院子里,雙手插在袖口,伸著脖子向戰(zhàn)友們回家的方向望去:天空陰沉沉的,蒼茫的大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遠處,我們知青親手栽種的白楊樹,落盡了葉子,裸露著肢體,依然挺直著軀干仰向蒼穹。天地接壤處,在云層里,夕陽露出一片殘紅。呼嘯的西北風(fēng)狂刮著,卷起田地里的積雪,向前滾動著,寒風(fēng)霰雪打在臉上,針扎似地疼,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眼角不知什么時候落下的一滴淚,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我第一次感到,沒有了戰(zhàn)友,一切都那么蕭條,在東北的雪野里,哪怕什么風(fēng)景也沒有,只要有戰(zhàn)友們的歡聲笑語,也是最美的風(fēng)景。我多么想彎腰攥一個大雪球,往那些男知青扎堆的地方扔去,惹得他們嗷嗷地叫。
我就像被拋在一個荒原,感到那么孤獨,無奈。從這時,我覺得自己沒長大,如果有親人,有比我的的知青,我會撒嬌,不是享受,而是打消孤獨。
我轉(zhuǎn)身默默地走回女寢室,插上門,在冰涼的火炕上,鋪上我的被褥,準備自己在寢室里住上幾天,心中一直念著,等學(xué)校這兩天考完試就回家。回家,成了一個迫切的愿望,我希望沒有誰勸我,沒有誰阻止我,一切都順利,哪怕獨自跋涉走回家,我都情愿。
想到母親已經(jīng)著手為我辦理返城接班的事項,心情莫名地興奮起來。我打開電燈,二十度的小燈泡,發(fā)著微黃的光,照著我孤單的身影,看了一下手腕上媽媽托人給我買的上海牌手表,才六點鐘,天已經(jīng)漆黑,躺下睡覺還覺太早,半導(dǎo)體早就沒有了電池,沒舍得花錢買,再說供銷社也太遠,去一趟不容易。報紙是半個月前在大隊部拿來的,不知看了幾遍。只好捂著棉被,守著那盞泛著微光的小燈泡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著時間一秒一秒艱難地向前走著。七點,七點半了,等到八點就睡吧。
小燈泡,微弱的光;一只手表,吧嗒響著的聲音;靜靜地躺著的半導(dǎo)體;幾張褶皺的舊報紙。這些,仿佛就成了我的朋友,我很想逐一地和它們說說話,告訴它們此時我的心情,告訴它們我將來的處境,也要和它們說說告別的話,即將離開,總有話要說。但看著這些,卻無法開口,自己笑了,感覺親切起來,即使不想說,就這樣也很好。
這時兩只小耗子在墻角吱吱地叫著,耗子根本不懼我,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它們。“汪!汪!”突然,院子里傳來兩聲狗叫,嚇得我一哆嗦,又聽到有人踩著積雪慢慢地向窗下走來,我抬眼向窗外望去,一個戴著黑色狗皮帽子的人影正在窗下,我嚇得大喊一聲“誰啊”!人影轉(zhuǎn)身走了,可我覺得他沒有走遠,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渾身哆嗦起來,我跳下炕,趿拉著棉鞋,推開廚房打飯的窗口,向男寢室大喊:“來人??!來人啊!”兩個男知青急跑到廚房,問我怎么了。我說好像有人趴窗戶。他倆跑出去,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回來說,哪有人啊,別自己嚇唬自己。
“我……我害怕,我不想在這里住了?!蔽?guī)е耷徽f道。
我不知是不是幻覺,但我的心緊縮在胸腔里,突然要竄出。
戰(zhàn)友把我送到小隊會計家,他家五個孩子都是女孩,有三個是我的學(xué)生。學(xué)生的母親李嬸看我來了,熱情地拉著我的手,把我讓到火炕上,又往灶坑里添了捆玉米稈,又從柜子里拿出干凈的被子,讓我在西屋的熱炕頭睡下,讓三個上學(xué)的孩子和我作伴。每次我來,李嬸對我都待我如上賓,讓我冰冷的心,溫暖了許多。我躺在熱乎乎的火炕上,身體依然有些發(fā)抖,不敢閉上眼睛,那可怕的人影一直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蒙著被子偷偷流淚,不知是感動的眼淚,還是恐懼的淚水。公雞已經(jīng)打鳴,我才迷迷糊糊睡下。三個女孩起床的聲音又把我驚醒,天已大亮。我急忙起來,洗了把臉。李嬸已經(jīng)把飯做好,我就著蘿卜咸菜吃了一個熱乎乎的大餅子,和三個學(xué)生一起來到了學(xué)校。
監(jiān)考完畢,我去找老校長,要求請假回家,又向他說明我不想再做代課老師了,準備回城接母親的班。懇求他和大隊革委會說一聲。老校長看著我說:“好吧,周老師,一會我忙完了就過去跟大隊革委會說去,一個女青年單獨在這的確不方便,我想他們會同意的,你回青年點準備準備吧?!?br />
我很單純,只有懇求的表情是那么真誠,我不知老校長能不能當回事。
到了晚上,老校長通知我說,大隊革委會已同意了我的請求,決定讓一個轉(zhuǎn)業(yè)兵頂替我的位置,當代課老師,我可以返城回家了。
真想跳起來摟住老校長的脖頸,轉(zhuǎn)一個圈。馬上,我就在心中規(guī)劃著回家的路程,再難還是有了盼頭,我滿臉都是笑。
歸心似箭,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急忙起了床,決定步行兩個多小時走到公社,再坐長途汽車返回哈爾濱。這時老校長在大隊為我找來一輛馬車,送我到公社汽車站去。李嬸和很多學(xué)生也都來到青年點門口為我送行。老校長握著我的手說:“周老師,以后有機會可要回咱這小學(xué)??纯??!崩顙鹨舱f:“周老師,你回來還上我家住去,嬸給你烙黏糕餅吃?!蔽业难劬σ幌戮图t了。學(xué)生們也站在馬車邊揚著臉看著我。此時我看著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好,想到他們對我的關(guān)懷和照顧,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坐在馬車上我使勁地揮著手,老校長、李嬸還有那些純真的學(xué)生,和那所紅磚知青點慢慢地消失在風(fēng)雪中,也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馬車在顛簸的土道上小跑著,我的帽子上、眉毛上都掛滿了白霜,但卻一點沒覺得寒冷,走了一個多小時路,終于來到了公社汽車站。就這樣我離開了安樂村,坐上長途汽車,返回家鄉(xiāng)哈爾濱。
舉目遠眺,朝著知青點的方向,努力看過去,一片茫茫白雪,哪里看得見,但最后的告別,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為什么沒有跟給我送行的人一一擁抱呢?我多么單純,多么自私??稍傧?,如果擁抱著,我還能走出嗎?我和他們的感情,在那一刻加溫了,平時,還真沒覺得有那么親切,一旦分別,無法控制。
歲月悠悠,那份經(jīng)歷,曾經(jīng)的記憶,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繁華的都市,富裕的生活,本以為已經(jīng)忘卻了那段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伤鼌s在這風(fēng)雪之夜,潛入我的夢里。擱淺的記憶,如海底塵沙,翻將出來,依然讓我感懷,依然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甚至依然讓我恐懼。
多少年了,再沒回到安樂村,但夢中常牽掛。曾經(jīng)的那些與我朝夕相處的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們這一代人,有著特別的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造就了我們的性格,戀舊得很。這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成為挖不走、抹不掉的人生財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