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小鎮(zhèn)的冬天(散文)
一
小鎮(zhèn)處于高山之上,冬來得早,十月下旬就入了冬,人們紛紛著冬裝。小鎮(zhèn)是風(fēng)景區(qū),過了秋,游客罕見,除了常住居民,只有休養(yǎng)所和各單位的值班人員,大多數(shù)人都下了山,所以冬天的小鎮(zhèn)很安靜。
天氣冷,室內(nèi)沒有暖氣,若有太陽,人們便喜歡出來曬太陽。太陽剛露出橙黃色的小圓臉蛋,老老少少就把椅子、凳子等相繼搬出。女人們?nèi)齻€一群,五個一伙,織毛衣,繡鞋墊,鄂南女人喜歡自己做鞋墊,還愛在上面繡花。女人們手里忙活,嘴沒閑著,說家長里短,也傳播流言。男人們打麻將,打撲克。老人們披著厚厚的軍大衣,坐在墻根底下,與別人偶爾嘮嗑兩句,然后瞇眼打起了瞌睡。孩子們跑來跑去,踏起裊裊塵煙,笑聲如鈴,響徹四野。
開土特產(chǎn)店的女人們不得閑,忙著把店里的小魚干、臘肉、干豆角、香菇、筍干、木耳、八角、桂皮等拿出來曬,小魚干的香、香菇的香,香料的香在清冷的空氣里交織,暗香搖曳,向鳳凰嶺的方向飄,向天空飄,最后消散,無影無蹤。
五一酒店的老板娘琴大姐,坐在門口做香腸,左鄰右舍的女人們都在幫忙。她的店座落于小鎮(zhèn)路口,五層樓,食宿兼?zhèn)?,是九宮山最大的酒店,也是生意最好的酒店,無人與之抗衡。從春花那兒得知,以前琴大姐剛嫁給丈夫?qū)毟鐣r,很窮,一個月也吃不起一回肉,住的是木板房,孩子的學(xué)費也交不起。自小鎮(zhèn)開發(fā)旅游后,夫妻倆敏銳地捕捉到商機,四處籌錢,拆木板房,蓋新房,前院做餐館,后院自己住。夏天旅游高峰期,生意不錯。賺了錢,擴建,蓋了五層樓,二樓和五樓做客房,生意越來越好,如今已成為小鎮(zhèn)的首富。他們也會做人,頻頻請政府領(lǐng)導(dǎo)吃飯,送紅包,政府記的賬,皆打七折,從不討賬。每年冬天,他們都要做大量的臘肉和香腸,除了給來自武漢的游客吃,還送一部分給小鎮(zhèn)的窮苦人家,給環(huán)衛(wèi)所的老盧是最多的。
老盧是個可憐人,五十多歲,有腿疾,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多年前流落到小鎮(zhèn),在環(huán)衛(wèi)所做臨時工,工資微薄,租住在十平米的小屋里,日子過得非常清苦。政府食堂的陳姨看他可憐,免費讓他到食堂吃。每年冬天他燒的炭都是琴大姐送的,過年吃的魚肉也是琴大姐送的。老盧感恩,夏天琴大姐的酒店很忙,他有空就去幫忙,細活他做不來,就幫忙卸菜,拖地板,擦窗戶。
如此好的陽光,我和春花也沒閑著,晾曬被子、枕頭、墊被、冬裝,曬在政府后面的一棟小樓上,二樓有闖開的走廊,欄桿寬闊,有鐵絲,日曬時間長。我們來來去去,每次抱一點,整個走廊都被我們的衣物填滿,花花綠綠的,真是壯觀。待曬完,上午的時間過了大半。
春花看我一個人,讓我中午到她那里吃,還叫上了食堂的陳姨。那天整個政府大院只有我們?nèi)?,中午食堂沒人吃,陳姨也就不必張羅。春花雖然一個人,卻很勤快,經(jīng)常自己做飯吃。春花心地也好,有時看同事錯過食堂的飯點,或者沒吃飽,就讓他們到自己那里吃。一年秋天,食堂的老沈和陳姨因家中有事下了山,食堂一個星期沒有開伙,幾個年輕人沒地方吃,春花讓他們在自己那里吃了一個星期。天冷,春花說吃點熱乎的,做了臘肉燉油豆腐干,辣椒皮燜白蘿卜,香香辣辣,我們吃得仰天長嘯,各拔拉了兩大碗堆得尖尖的米飯。
吃完,我們坐在食堂的門口曬太陽,那里背風(fēng),門前又闊朗,冬天里政府的女人們都愛在那里坐。
春花織毛衣。春花不僅會做飯,毛衣也織得好,每年都要織一件。她有六個哥哥,她最小,幾個哥哥穿的毛衣都是她織的。我本來不會織毛衣,在她的調(diào)教下,如今也織得有模有樣。陳姨背后常說,春花如果漂亮點,會迷死很多男人的。我卻覺得春花很好看,因為她有一顆善良的心。
陳姨繡鞋墊,她繡工好,繡出的花活靈活現(xiàn)的。很多人央她幫忙繡,她來者不拒,所以但凡她閑著,多半在繡鞋墊。
我也在織毛衣,為自己織的,自己織的暖,質(zhì)量更好。我是來小鎮(zhèn)才愛上織毛衣的,冬天閑來無事,除了看看書,就是織織毛衣了,看著一根根毛線在手中慢慢變成一件毛衣,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像一個魔術(shù)師。
我們?nèi)齻€說說笑笑,我多數(shù)在聽,我本寡言之人。有陳姨在,永遠不愁沒話題。她在小鎮(zhèn)工作了二十年,說起小鎮(zhèn)的人與事如數(shù)家珍,妙語如珠。春花和她一唱一和,兩人如說相聲,常讓人忍俊不禁,一個下午就這樣輕松地打發(fā)了。太陽很快西下,溫度驟降,寒意襲人,我和春花趕緊收起晾曬的衣物。陳姨晚上請我們吃飯,吃的是青菜粥,辣椒皮燉大白茶,干豆角燉小魚干,真好吃,我們吃得呼呼作響。
晚上,在陳姨房里烤火,沒有火盆,坐不住。我和春花坐到晚上十點,然后回房睡覺。一個平常又溫暖的冬日就過去了。
二
十二月開始,雪來得勤,不厭其煩地下,沒日沒夜地下,有時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來的時候,天空灰沉沉的,仿佛要掉下來。雪下得密,下得急,每一片雪花不是飄下來的,而是墜落,飛快的墜落,仿佛綁了一個小石頭,雪花很大,如雞毛,如樹葉。
很快,小鎮(zhèn)變了顏色,灰暗變明亮,一切皆白,無可挑剔的白。待雪止,深的有一米多厚。狗至雪中,只見雪,不見狗,然后一團雪球從雪里拱出,汪—汪—汪地叫,才知是狗。雞也興奮,趁主人不注意,跑到雪地上,很快被雪吞沒,雞不及狗靈敏,強健,最終慘烈地成為一只雪雞。雪融化時,雞尸橫遍野,惹人哀憐。
此番天氣,不易出門。但總有人要出門,辦事,買菜,購物,竄門......如果只是雪,行走還不算十分艱難。只是有的地方會結(jié)冰,何以如此,天知道,人不知道。政府的門口最易結(jié)冰,難道半夜有人倒水,還是冰傾心于這片大地。走到這里,滑倒是自然的。人們就在鞋上綁繩,如此,方才好走些,但需慢慢的。
冰凌與冰觸目可見,政府辦公大樓的走廊上,是冰凌扎堆之所,又大又長,如刃,如峰,鋒芒畢露,寒光閃閃。柱子上,冰重重疊疊,牢牢覆蓋于柱上,與柱難舍難分。水利休養(yǎng)所的后山上,山壁間的那道小瀑布風(fēng)采盡收,冰統(tǒng)治了這里,一層又一層,千行萬狀,與崖壁抵死糾纏,又突兀,又凌厲。
云中湖上,冰如鏡,晶瑩剔透。曾經(jīng)潺潺的湖水,歡快的湖水,再也無法唱響動人的歌曲,它一定不喜歡冰,它在冰下會不會有痛楚,有哀傷,它一定盼望春天的來臨。
松上是冰,每一根松針上都被冰占據(jù),致使松針尖銳隱匿,冷艷凸顯,松針想來是喜歡冰的??莶萆嫌斜?,石上有冰,檐下有冰,它們喜歡冰嗎,不得而知。
溫度過低,導(dǎo)致走廊處的水龍頭經(jīng)常鬧脾氣,老是凍住,冰無孔不入,真霸道。使用時,大家小心翼翼,不敢關(guān)緊,擰到最小,讓水保持流動狀態(tài)。白日里,有人時常盯著,若發(fā)現(xiàn)被關(guān)上,結(jié)了冰,趕緊燒一壺?zé)崴堫^上面澆,冰很快融化。最怕晚上,大家總要查看一下,方肯安心睡去。但百密一疏。一次,附近的居民很晚來挑水,他們家沒有自來水,習(xí)慣性地隨手關(guān)上。第二天,水龍頭被凍得透透的,凍了一夜,多少熱水也無法解凍,只有挑水了,大家叫苦不迭。
冰雪天,挑水是苦差。
林場有個水井,走過去十分鐘左右,我們都去那里挑。若是巖在,挑水的事自是用不著我操心。但他如果不在,我只有硬著頭皮上。好在井上有擋棚,井也不深,蹲下就可夠著,但井邊有少量的冰,稍滑,如果不小心,跌入井里,不會凍死也會淹死。我每次都會拿一個塑料布和一件舊棉襖,鋪在井邊,然后趴在地上,每次提半桶,用盡全力,臉漲得通紅。挑著水走在雪地上,艱難倍增,雖然腳上綁了繩子,還是有點滑,走幾步,休息兩分鐘,以致十分鐘的路程得用半小時,回到房里,喘氣連連。
水挑來,愛若珍寶,珍惜備至。淘米水用來洗菜,洗菜水用來刷鍋、洗碗,洗臉?biāo)脕硐茨_,洗腳水用來洗襪子。最后,無法使用,才倒掉。
待溫度升高,冰雪融化,趕緊燒熱水澆水龍頭,終于看到水流汩汩溢出,歡呼,向天祈禱。此后,大家一萬倍的小心,頻頻查看,晚上盡量晚睡,次日盡量早起。此后,水龍頭被凍住的頻率大減。
三
一月,是最冷的。
屋外冷,屋里也冷,室內(nèi)溫度在夜間達至零度以下。次日晨起,桶里的水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毛巾硬得像鐵坨,砸死一只老鼠應(yīng)該沒問題。水如刀似的割人,洗菜一定要加熱水,否則會凍得人跳腳,連叫“哎呦”。洗衣要戴兩幅手套,一幅毛線手套,一幅塑料手套,站在走廊上洗,越洗越冷,渾身顫抖,洗一會,趕緊跑回屋內(nèi),坐在火盆邊取暖。
遇大雪,電線壓斷,停電,電熱毯無法使用,睡覺需要巨大的勇氣,被窩如鐵般冰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入,不敢脫襪,不敢脫毛衣,腳不敢伸直,一夜腳都不暖,難以睡安穩(wěn)。次日,一臉疲倦,祈禱來電。當(dāng)電恢復(fù),歡喜的淚溢出,感覺眼前一片春暖花開。
整個一月,山上的人屈指可數(shù)。政府大院一派寂寥,只有一人值班。一次,值班的人也待不住,找了借口下山。巖也不在,領(lǐng)導(dǎo)去外地考察,叫他隨行。春花也不在,沒有輪到她值班,她就在山下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人。
周遭真靜,如古井。只有冰棱偶爾掉落的聲音,只有水龍頭潺潺的流水聲。我獨自待在房里,看書,把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磿哿?,向窗外看看,或在房間里走動,活動一下。午后,實在悶,就去云中湖走走。
穿上長款棉服,戴上圍巾、帽、手套,穿上長筒靴,拿著一根木棍,腳上纏上繩子,出發(fā)。
雪真厚,白茫茫一片,有點刺眼。踏雪而行,“沙沙”的響,聽起來又清冷又熱鬧。路上悄然無息,連狗吠聲也聽不到。路邊的店鋪大多關(guān)了,只有三五家門虛掩,飄來輕輕的話語聲,如春風(fēng)似的輕。
經(jīng)過琴大姐的店,門半開,琴大姐坐在店里四平八穩(wěn)地烤著火,繡著鞋墊。經(jīng)過菜市場,里面空蕩蕩的,兩側(cè)的房間像火柴盒,給人清冷之感。整個一月,菜市場只有老黃夫妻在賣菜,擺在屋子里賣。也沒什么菜,不過是大白菜,土豆,千張,油豆腐,紫菜苔,鯽魚而已。沒有肉賣,人們只好到土特產(chǎn)店里買點小魚干、臘肉開葷,或者托人從山下帶來。要是被大雪封山,不通車,老黃無法下山進菜,大家只好吃干菜——干豆角,梅菜,筍干,小魚干。有一次我連續(xù)吃了三天的干豆角,腮幫子都咬酸了。
至云中湖,站于亭中,凝望前方,鋪天蓋地的白,觸目驚心的白,有肅穆和寂寥之感,這種白讓小鎮(zhèn)的靜抵達巔峰,靜得讓人心尖兒疼。
捧起一團雪,揉成雪球,向云中湖扔去,雪球散落,雪花飛濺。我久久站立,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竟然忘記了冷。我想,我此時的身影看著一定很落寞。深山,大雪,湖邊,一個女子,難道不落寞嗎?但我并不因此傷感。我只是有點想家,本來冬天單位無事,我可以回家過冬的,單位不用女同胞值班。但是我回不去了,自從辭掉東莞的工作,來到這個深山小鎮(zhèn),我已經(jīng)與自己的過去決裂,與曾經(jīng)的生活方式?jīng)Q裂。
這兩年,每次回老家,母親總是淡淡的,也不大和我說話,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母親對我是極度失望的,她曾經(jīng)對我給予厚望,渴望我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而我卻辜負了她的期許,撕碎了她人生最后的夢想。對母親的態(tài)度,我感到無奈,不知如何挽回,路是我自己選的,無法回頭,唯有走下去。我不知自己現(xiàn)在過得是否幸福,我覺得幸福是一個很難定義的詞,我只能說,有時我是快樂的,有時我又是憂傷的。而這種憂傷,有來自生活的清苦和境遇的不佳,也有來自冬天亙古般的寂靜和蝕骨般的冷。
實在感到冷了,往回走,再站下去,我會變成一座冰雕。路上依然不見一人,這樣的天,誰也沒有出門的興致。小鎮(zhèn)的人看雪看膩了,看夠了,雪已無法牽引他們內(nèi)心的任何一種情愫。我獨自踏在雪地上的身影,也許變成他們眼里的一種浪漫和詩意,但于我而言,不過是一個釋放孤單的出口罷了,不敢言孤獨,那是屬于偉人的,我只是人間一個最普通的小女子,我只有孤單,沒有孤獨。
三月,小鎮(zhèn)有了春的跡象,雖然春寒料峭,比起冬,已是天上人間的差距。人們逐漸上了山,山上變得熱鬧些。在消瘦而豐腴的春光里,我的孤單,如雪消融,我經(jīng)常與春花、鄧丹、萍萍走在山間,尋覓春的痕跡。冬已遠去,一個如花似錦的夏將朝我走來,我欣慰著,期待著。我遙望漫山遍野,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