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丹霞，如果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大抵是質樸的鄉(xiāng)村姑娘。深秋，我在廣東游逛時，關注到一片山巒亦名丹霞，便覺得仙氣不足。這樣說話，不是對村姑不敬，村姑有村姑的美，只是覺得作為山巒，靈秀比之質樸更見仙姿風致。
　　 丹霞山，名不見經傳，名不顯飄逸。劉禹錫不是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仙山仙境，才為山之最高境界。恕我直言，我一向認為廣東旅游更偏重人文，沒有什么令人喟嘆的自然山水景觀。地理雜志不是說了嘛，奇山異水都在北緯37度線，這條線穿過的地區(qū)集中了許多獨特的自然景觀。而位于廣東省韶關市仁化縣境內的丹霞山，卻處在北緯24度線附近，這也限制了我對這片山巒的想象力。最令人沮喪的是，妻子向廣州同事打聽丹霞山風景如何，有兩人竟說，除了爬山沒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義無反顧從廣州出發(fā)，奔向兩百公里外的韶關丹霞山。我喜歡爬山，有道是人吃谷就為“俗”，人在山上則為“仙”，何必在乎丹霞山是山野中的村姑，還是三生石旁的絳珠仙子下凡。眼下正是秋意濃濃，雖說爬山辛苦一些，但登高而望，視野開闊，心胸也會隨之開朗，一切盡在眼底，一切盡在心里，好似得道成仙一般，早已無我了。
　　 其實，古人云游就是如此。那時沒有網絡、攻略、導航，山美不美，水秀不秀，都是未知，只有眼見為實。一千多年前，北宋徽宗崇寧年間，一位自號法云居士的人就是漫無目標地云游。行至丹霞山，見這里山石“色如渥丹、燦若明霞”，一下子就被驚艷到了，以至于酣暢大睡三天三夜。醒來，由衷感嘆道：“半生都在夢中，今日始覺清虛?！狈ㄔ凭邮空f啥也不再云游四方了，哪里的山水能比得上這里的壁立紅石、竹樹蔥蘢、綠水幽幽？法云居士就地建起一座佛寺，隱于山中修身養(yǎng)性、參禪悟道。
　　 丹山屏蔽了世事紛擾，碧水隔斷了俗世風塵。
　　 丹霞山，真的如法云居士所言燦若明霞，以至于夢醒而清虛？高鐵上，我劃動手機搜尋相關資訊。抬頭瞥見車窗外，一座座青山閃過，高矮不一，姿態(tài)各異。山就是山，不管景色如何，有石而高，因高而嵯峨、層巒、崢嶸。丹霞山亦是如此，她或許就是質樸的村姑，也可能如絕世獨立的佳人，在不遠處等著我們。其實，我也知道，丹霞山并沒等我們。在?？菔癄€的光陰中，紅巖赤壁從不等什么人，你來與不來它都在那里——自九千萬年前的晚白堊紀時期開始，滄海桑田，氣象萬千。
　　 疾馳的高鐵飛奔丹霞山。我在想，該用怎樣的畫筆描摹“渥丹”，又該如何渲染“明霞”？
　　
　　 二
　　 一座座山在不遠處炫耀著赤紅，似乎感染了當頭的秋陽，四周便彌漫著熱烈的氛圍，肆意著火熱的溫度。這樣的溫度不適宜爬山，好在眼前有一條江，裹挾著清涼與愜意蜿蜒舒緩地流淌。
　　 上午十點多鐘，民宿老板讓他的朋友開車拉我們去往景區(qū)內，車過一座小橋就是斷石村。辦好入住手續(xù)，老板拿過一張導覽圖，連說帶在圖上比劃，講解如何游覽丹霞山，囑咐我們先去游水上丹霞，還說：“觀景不游江，枉來丹霞山”。
　　 我知道民宿老板最后一句話是廣告語，但車過小橋時，那山巒之間蜿蜒的碧水早已引起我的注意。山重水復，江水清清，又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錦江，也就難怪有網友贊嘆：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都不及第一次遇見你。
　　 站在游船碼頭，展望碧綠透澈的錦江。只此一眼，便一見傾心。錦江并不寬大，不似“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壯觀，更無“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氣勢，卻像一幅丹青水墨畫，色調素雅，盡顯靈動、俊秀的底蘊。江面碧波蕩漾，波光粼粼，兩岸山連著山綿延向遠方，碧綠的江水如同一枚長長的柳葉，窄窄地漂落在赤壁丹崖間，輕盈地繞過一座座山、一道道梁，召喚著天高云淡，引領著蒼翠蔥蘢，一路向南。
　　 誰能抵擋如此唯美的山水之色的誘惑？我恨不得自己是條大魚一頭扎進錦江里，游動在渾然天成的圖畫中。笛聲響起，游船緩緩駛向那窄窄的柳葉，我們好似丹青水墨畫中的一葉扁舟，漸漸游入畫中，江風拂面，山影臨水，不誤流年的心情隨著水波輕輕涌動。
　　 兩岸赤壁山崖徐徐而來，江邊婆娑竹樹緩緩劃過。灘邊小徑上游人漫步其間，雖無山歌悠揚，但那江水拍岸的聲音，卻是極富韻律的淺吟低唱。船行百八十米，駕船的師傅打開揚聲器，開始介紹兩岸景點：左手邊是龜山，大家看像不像一只巨大的龜？右手邊的一片山峰是“群象過江”，像不像一群大象？仔細端量，龜首、龜甲、龜尾一應俱全，大象威風凜凜猶如仙象下凡，形神兼?zhèn)?，惟妙惟肖。這一路，還有許多形象逼真的山巒斷崖，僧帽山、送子觀音、打鼓洞、六指擒魔、臥牛石等造型各異。那座茶壺峰實在太逼真了，壺嘴壺蓋都有，就差個壺把。開船的師傅說，這里的人們熱情，來了客人忙不迭地敬茶，一著急把壺把弄折了。轉眼又是一組山石，上端細長，下端凸起，極像啤酒瓶，似乎開瓶即可暢飲。群山之中，紅艷籠罩，又綠意盎然，在這里品茗飲酒，樂而開懷，怕是只有神仙才消受得起。
　　 游船過一個水灣，抬頭驚見一面赤壁迎頭壓來，氣勢恢弘，卓而不群。陡峭壁立的山體，赭紅色的巖石似乎被刀斧切削過，像飽經滄桑的戰(zhàn)神凸顯剛毅冷峻的神情?！暗は嫉孛病?，就是以這面巨大的紅色砂礫巖層命名。一九二八年，我國地質學家馮景蘭注意到這片獨特的地貌景觀，并命名為丹霞層，“丹霞地貌”由此成為地質學中的專有名詞。在世界已發(fā)現(xiàn)的一千二百多處丹霞地貌中，丹霞山不僅是類型最豐富、最典型、最齊全，也是景色最優(yōu)美的。
　　 色如渥丹、燦若明霞的赤壁，已經讓我驚奇萬分，然而那直直的崖面上，一道凹進去的狹長“石縫”里，竟然掩藏著一座廟宇。巖石做屋頂，天生石殿，飛檐翹角探出石縫，橫空出世，好像是從石頭里長出的禪房。淡淡的香火煙氣輕柔地飄蕩山腰，山巖仿佛有了生命，變得生動起來，像一位紅臉的得道高僧，仙風道骨，神游八極。寺廟因隱在色彩鮮艷的山巖石縫間，便得名“錦石巖寺”。錦石巖寺依山就勢，高掛在山腰懸崖峭壁上，一副清俊還帶點孤傲的樣子，佛音梵唱飄落錦江，清虛幽靜便蜿蜒向前。
　　 此時，我們坐在游船上仰望錦石巖寺，早已被它雄偉氣概壓迫得極其微小。山壯寺廟氣勢，寺廟賦予山之魂魄，我卻在想，是誰劈開那一道石縫？
　　 游船在一寬闊處掉頭，我們有些意猶未盡地回返。傳說女媧在這里取水造人，還說江灘上的五彩石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子，這讓錦江更加仙氣十足。游船快到碼頭時，駕船師傅說，大家抬頭看，對面那座山叫“玉女攔江”，像不像一個睡美人？不用他再描摹解釋了，橫在眼前的坤元山看上去真是一位仰臥的美人：微微揚起的頭，垂下的流波青絲，隆起的胸膛，伸展飄逸的長裙。她頭枕錦江安詳地沉睡了多少年？她的夢一如錦江這般魅惑，若不然怎會在睡夢中露出淺淺的微笑。
　　 近岸水邊，不時有魚兒跳出水面，錦水灘聲與游人歡笑混雜著，喚起兩岸風物，樹輕搖，竹低首，山疊嶂，一脈柔情飄渺。
　　
　　 三
　　 在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和妻子朝著陽元山走去。妻子說，這個時間點爬山不曬，還可以在山頂看落日余暉。
　　 丹霞山風景區(qū)也叫中國紅石公園。它不像黃山、泰山那樣單指一座山，而是泛指三百多平方公里內的六百八十多座山巒。這些大大小小山峰由紅色砂礫巖石構成，呈現(xiàn)山頂平齊、山體陡峭、山腳平緩的特點，以赤壁丹崖為特色，一個個堡壘狀、圓柱狀的峰叢疏密相生、千姿百態(tài)，石峰、石墻、石柱、天生橋高下參差、錯落其間。目前已經開發(fā)的景點，除水上丹霞外，一個是陽元山，一個是長老峰。
　　 一走出斷石村的村口，就是陽元山的山門。拾級而上，走過一片竹林和樹叢，遠遠地看見一座赤色山峰。仰視陽元山，它并不高大，大約有四百米左右，但它雄偉峻峭、筆直聳立，像一艘萬噸巨輪昂首航行在綠色的海洋里。山崖陡峭近九十度，粗糲的山體上寸草不生，赤紅一片，似乎是一位滄桑老人喝得面紅耳赤。山頂卻是草木叢生，綠意盎然，這樣看它又像一個袒胸露背的小伙子，居然忘乎所以地把“頭發(fā)”染成蔥綠。然而，如此陡峭的山峰，上山的路在哪里？我一時茫然不解。
　　 陽元山旁邊就是陽元石，也叫送子石，這里熱鬧得很，大多數游人都是奔著這塊沖天巨石而來。陽元石高約二十八米，直徑約七米，無論外形和細部，它都極像勃起的男性生殖器。以我寫景狀物的筆力，我可以寫到讓讀者臉紅，看看周圍男男女女頗有些尷尬的表情，還是略去一些文字吧。這不，一名中年男人嘻嘻哈哈地嚷著，山是好山就是石頭不正經。
　　 其實，也不必羞于出口，古今中外許多民族都有生殖崇拜的習俗。在我國的象形文字中，祖宗的“祖”字寫作“且”，就是形似男根，傳宗接代。這根石柱與旁邊的陽元山原本是一體的，幾十萬年甚至上百萬年的風吹雨打，風化侵蝕而雕琢成一根石柱。大自然在這里展露了一把精湛的雕工，精雕細刻，不愧鬼斧神工。大自然的偉力杰作，激發(fā)了人們的想象力，陽元山便紅著臉秀出陽剛之氣。
　　 沿石徑繞過陽元石，來到山腳下，原來登山的云崖棧道入口就在這里。望著陡峭的石階，我倆猶猶豫豫。一對青年男女從身后過來，我倆側身讓步，雖然不是老態(tài)龍鐘，卻絕對沒有他倆腳步輕盈。
　　 忽然，臺階上傳來女孩的聲音：“老人家，別上來了，太險太陡了?！蔽覐男牡赘兄x女孩的善意和關切，回頭看一眼樹冠上方露出的陽元石，對妻子說了一個字：上。“老人家”也要征服懸崖峭壁，攀登是艱辛的，但山頂的風景值得擁有，極目天舒，山河在胸。
　　 這是一條必須手足并用才能攀登的石徑，曲折向上，好似掛在峭壁上的云梯。腳踩著從崖壁上鑿出的石蹬，雙手抓住上方凸起的巖石邊緣，像做引體向上似的一步步攀爬。石徑狹窄的只能容一人通過，一側是深深的峽谷，另一側是壁立的巖石，轉身時后背上的背包就會蹭到山體。手扶著赤紅色的巖壁，被風侵蝕的巖石粗糙得如同砂紙、磨石，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痕似乎在感慨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又似敘說著磨礱砥礪的過往。
　　 在一處相對寬敞的臺階上，我們稍事休息。對面是曬布巖，好大一片紅色的“布”，色艷，飄逸?！暗は紛A明月，華星出云間”（魏?曹丕），“丹霞”一詞，被地質學家巧妙地用于紅石赤壁，生動形象，詩意盎然。讓人不由得遐想，是哪位神仙把天上的彩霞扯到山水間，涂抹成一幅絢麗的圖畫。想起我把“丹霞”比作村姑，不由得嘆一聲，這是半生以來又一次的草率輕狂了。
　　
　　 四
　　 終于登上山頂。山頂很平整，但左右距離也就六七米的樣子，窄窄的。沿著小道向東走去，很快就到了頂端，也就是“萬噸巨輪”船頭位置，嘉遁亭就立在這里。
　　 站在亭子里，往腳下看，懸崖峭壁，一種懸空感逼迫得我不敢近前。遠處，山巒層疊，奇峰聳立，山水相間，郁郁蔥蔥的綠樹搭配紅石，相映成趣。紅綠之下，湛藍的錦江彎曲著纏繞著山腳，像一條玉帶，靜靜地泛著光亮。一艘游船從埡口處駛來，攪動著玉帶翩翩舞動，錦江活泛起來。目光越過錦江，高低錯落的建筑映入眼簾，那里應當是韶關市，一座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城市，享有“古虞名郡”美名。
　　 離開嘉遁亭，掉過頭來向西走，很快就到了細美寨。相傳明朝末年，當地豪紳為躲避戰(zhàn)亂修建的這個寨子，地形險要，易守難攻。說是寨子，實際上只剩下一截石墻和一道石門了，黑魆魆的石頭砌筑在紅色砂巖上，外表堅硬，內里滄桑，斗轉星移早已物是人非。
　　 這里是觀日落的好地方，可惜云海翻騰，太陽被遮蔽在云后，只能見到一團光亮。一個女攝影愛好者端著齊備的攝影器材，望著大片云朵，不無遺憾地說，昨天朋友說這里還是霞光萬道呢。昨天的霞光已經成為過去，而億萬年來陽元山始終燦若丹霞。
　　 從細美寨往繼續(xù)往西走，爬下步步驚心的“九九天梯”，就是一處寬敞的山巖。實際已經到了“萬噸巨輪”的船尾處，一座木門上寫著三個大字“玄機臺”。此處有何玄機？我并不清楚，但山風陣陣吹得人極舒適，眼前的景色也非常養(yǎng)眼。我和妻子并肩坐在山巖的斜坡上，補水，吃點水果，看著近處的山峰，遠處的云天。
　　 妻子不死心，說也許一陣風把云吹開，我們就可以看到落日了。我倒是沒刻意在乎落日，卻想起兩個人來，一個是上午拉我們的司機，他說陽元山險峻，爬山太艱險了，建議我們只遠觀、不爬山。另一個是民宿老板，當時妻子問陽元山險峻，我倆能爬嗎？老板說，來都來了，為啥不爬？爬吧，不留遺憾。二選一，我們選擇了爬山，真的沒留遺憾。想想這半生以來面臨多少次的選擇，有的是主動選擇，有的是被逼無奈的被動選擇。選錯了就回頭，沒選錯就勇往直前，無論多少艱難險阻最終都會登頂，而那些值得珍惜的風景都在來時的路上。
　　 “叔叔，阿姨，你們好?！鄙砗髠鱽硪粋€女聲。一名女孩拿著手機走過來，她接著說：“我在這里拍風景，無意間把你倆拍進鏡頭，覺得意境很美，想轉發(fā)給你們?！蔽页蛑掌?，天空白云遮日，遠山逶迤，透過玄機臺山門，紅色砂礫巖石上是兩個并不年輕的背影，暮色空山，人在峰上。忽然頓悟了玄機臺的妙處：兩個人相扶相攜，爬山過坎，在花甲之年閑坐巔峰，這不恰是人生路上的玄機嗎？山高不厭攀，只為燦若丹霞。
　　 天色已黑，我們從另一條相對好走的路下山。明天，我們要去長老峰看日出，會紅日噴薄、云蒸霞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