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千姿百態(tài)的春天(散文)
每年春天,思緒紛飛,總會想起生命中曾經(jīng)度過的很多個春天,那些在春天里遇到的人和事,如煙縹緲,如霧柔柔。
一
家鄉(xiāng)滸灣的春天總是如約而至,不早不遲。春帶著春雨而來,細細的,密密的,絲絲縷縷,打在青石板上,濺起輕盈的小水花;落在黛瓦上,漫溢出團團雨霧,夢境似的,悠遠而清幽。雨落在門前的樹上,幾粒雨珠兒殘留在嫩黃的葉上,似少女的淚珠兒,真是好看。人家的門前,放著水桶,以防屋檐的水濺落于屋里。雨水滴答,滴答,滴進桶里,叮咚作響,萬千曼妙。
雨天里,如果沒有什么要緊事,人們簡直不想出門。男人們躺在床上睡覺,打著悠長的呼嚕。女人們料理完家務(wù),趁著雨季得閑,忙著縫縫補補。偶爾有農(nóng)人帶著斗笠,披著蓑衣經(jīng)過,去查看農(nóng)田是否被雨水灌入。還有勤快的老婦人,打著黃色的油扇,拿著小鐮刀,挎著籃子,去菜地里割韭菜。這春天的頭茬韭菜是美味,清炒,炒雞蛋,炒蝦米,最是香。
雨季結(jié)束,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發(fā)現(xiàn)樹葉更密了,更綠了。山野間處處是映山紅,鮮紅照人眼,盈盈隨風(fēng)曳。大姐帶著我和二姐,采來映山紅,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大堂、房間、廚房里,屋里都亮堂了。有時會把映山紅一片片撕下,搗爛,涂指甲。那些天,我們?nèi)忝弥讣锥际羌t紅的。外婆吩咐兩個姐姐洗衣,洗碗,她們總是不大情愿,怕指甲的那抹紅被水洗去。惹得外婆笑罵,這兩個小蹄子,就是愛臭美,然后用手指在她們腦殼上各敲了一下,隨她們?nèi)ィ约喊鸭覄?wù)做了。
清晨的街巷間,傳來少女叫賣梔子花的聲音,甜甜的,脆脆的。在廚房做飯的女人們聽到了,趕緊摘下圍裙和袖套,籠籠頭發(fā),拈去粘在發(fā)間的一根稻草,吩咐孩子照看灶火,欣喜地跑出屋。少女挎著竹籃,籃子里堆滿了梔子花,白得明亮,暗香盈盈,花瓣上還沾著露水,水靈靈的。女人們你買兩枝,我買三枝。年老的婦人把梔子花別在發(fā)間,羞澀地問老伴,好看嗎?老伴夸她,真好看,賽西施。婦人笑得合不攏嘴。年輕的女人們把梔子花漂在盆里,盆里放少許水,進屋就能嗅到梔子花的香氣。
母親也愛買兩枝梔子花,洗凈,晾干,放在衣柜里,隔幾日取出衣服來穿,身上散發(fā)著梔子花的香,格外好聞。外婆嘮叨,說母親不會過日子,肉都沒得吃,還買什么梔子花。外婆嘮叨歸嘮叨,趁母親上班時,偷偷把梔子花別在發(fā)間,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眼神發(fā)光。我想外婆一定想起了青春時光吧。
滸灣那些年的春天,被一枝枝梔子花推至美的巔峰。如今只要看到梔子花,就會想起滸灣,想起那些歡暢的春天。
二
我是在春天里離開滸灣的。三年級時,因為腳傷,很長時間沒有上學(xué),老師怕我跟不上,讓我留級?;丶腋嬷改福赣H決定帶我去他工作的小城——撫州市讀書。從此滸灣的春天離我遠去,只有寒暑假才回。
撫州的春天,春雨綿綿不絕。我每日打著雨傘,穿著膠鞋,穿行在學(xué)校和家之間,只能從馬路邊的行道樹來感覺春天的到來。撫州的雨,沒有滸灣的雨下得從容,下得沉靜,有點急躁,讓人生煩。上學(xué)的路上,車子經(jīng)過,路過水洼,常會濺起幾縷臟水,有時不小心會被濺到,弄臟衣服,沒有時間回家換,用手拼命地擦,無法清理干凈,勉為其難穿到學(xué)校。不免被有的女同學(xué)譏笑,說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就是不講衛(wèi)生,臟衣服也敢穿來,不害羞。在撫州人眼里,滸灣就是鄉(xiāng)下,我一口正宗的滸灣腔和土氣的衣服都證明我的來處,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女生在我面前有足夠的優(yōu)越感。我不敢和她們吵架,默默走開?;丶矣衷飧赣H責(zé)罵,說我走路都不會,衣服洗了雨天難干,到時就沒有衣服換了。我無言,那時真恨這惱人的雨天。
逢回南天,樓道上,教室里,墻壁濕漉漉的,好像有人不停地在上面潑水,感覺很陰冷。回到家,趁父親做飯時,靠近煤氣灶取暖,柴火不如灶火,取暖有限,何況廚房又小,多站一個人就覺得擁擠。那時真懷念滸灣外婆家的廚房呀,大不說,做飯時,灶火燒得旺旺的,往外撲騰著,只要在灶邊一坐,寒意淡然無存,特別暖和。
那些年,對撫州的春天沒什么好感,只覺得濕和冷。
帶著父輩的期許和對未來的夢想,在一個春天里我走進東莞石碣鎮(zhèn)時,撲鼻而來的不再是濕冷的氣息,而是濃濃的工業(yè)氣息。
石碣鎮(zhèn)和滸灣鎮(zhèn)不同。這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小鎮(zhèn),沒有青磚黑瓦、小巷、青石板的路,只有一棟一棟的廠房,沸騰的馬路,川流不息的大貨車、小車、摩托車。路邊的店星羅棋布,挨挨擠擠。鎮(zhèn)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操著各種地方的口音。這里沒有河流,沒有池塘,只有海??諝饫镲h蕩的不是梔子花的香,而是汽油味。這里的春天像夏天,我四月初抵達時,已經(jīng)可以穿短袖了。那次是父親送我來的,父親待我正式被公司聘用為質(zhì)檢部文員,安排好宿舍,為我購買好生活日用品后,才安心回去。
公司剛剛成立,一切都在籌備中,但照常上班。我和同來的校友茹茹,還有剛認識的幾個來自四川的女同事,在凌亂的廠房里走來走去,東瞧西看,看著男同事忙進忙出,把一臺臺機器搬進,我們只能幫忙打打雜。很多時候很閑,我、茹茹和幾個女同事就坐在紙箱上,聊天,講故事,很快半天的時間就給打發(fā)了。然后拿著公司發(fā)的餐票去食堂吃飯。食堂很大,公司在一個大工業(yè)區(qū),里面有十多家工廠,吃飯的人多,隊伍常常要排到食堂門外去。食堂的飯菜很清淡,有的菜甚至加糖,讓我們這些江西妹子和其他幾個川妹子吃不慣,于是就去廠區(qū)對面的店鋪里買一瓶辣椒醬來下飯。
晚飯后,我和茹茹在廠區(qū)里散步。有些工廠還在加班,燈火通明,有轟隆隆的聲響傳來。我們坐在廠區(qū)角落的草地上,抬頭看月,月光皎潔,晚風(fēng)清爽,我嗅到了一絲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感受到了一點大自然的氣息,那一瞬間,我恍然明白,這是春天,是氣候上的春天,也是我人生的春天,我在心里為自己加油:好好工作,一定要出人頭地,不負父母所期。
待公司所有的設(shè)備入廠,辦公桌椅和辦公用品也購置齊全后,公司開始正式運轉(zhuǎn),我投入到繁忙而緊張的工作里,一晃,春天就溜走了,夏天以熱辣辣的氣息席卷了我。
三
沒有哪個春天像九宮山的春天,讓我那么歡喜和激動。
山里的冬天又冷又漫長,從十月延續(xù)到來年的三月,有小半年呢。那么長的時間,老是面對白茫茫的雪,蝕骨的冷,深深的靜,刺骨的水,還有自己灰撲撲的臉色,真會恨上冬天,盼春會盼得心痛。
三月底,雪止。室內(nèi)沒有火盆也能坐住,晚上睡覺也無需電熱毯,水不再那么冰,雖然還是涼,但可以承受。水龍頭也不會被凍住,再無挑水之憂。一切的跡象表明:九宮山的冬天徹底結(jié)束,春天來了。脫下笨重的冬裝,穿上春裝,滿心歡喜,恨不能放上一掛鞭炮慶祝一番。
上山的人漸多,休養(yǎng)所的職工忙著晾曬被褥,打掃衛(wèi)生,為游客的到來做準備。政府大院的領(lǐng)導(dǎo)和職工們在山上的時間增多,晚上,一間間房間亮著燈,大家互相竄門,或者聚在一起打麻將,打撲克,格外熱鬧。
菜市場賣菜的人多了起來。老黃把菜攤擺出來了,品種豐富,有萵筍,油菜,小白菜,扁豆,菠菜,韭菜,春筍等,很誘人,吃了一個冬天的蘿卜、白菜、紫菜苔,膩得慌,看到這些菜,仿佛看到一個隆重的春天來臨,眉間眼底都是笑。
天氣好的時候,我和春花、萍萍、丹丹就去山野間踏春。樹吐出了新葉,草由枯轉(zhuǎn)綠,漫山遍野都是綠色,淺淺的,嫩嫩的,讓人想捧一把綠帶回去,又想在上面打個滾。也有各色野花,姹紫嫣紅,像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在無邊的綠海里跳躍著。我們經(jīng)過一棵棵樹,一株株草,一朵朵花,寸寸冶艷,步步生香,有時會采一束花草回去,插在水瓶里,數(shù)日不凋。
去得最多的是云中湖,湖水解凍了,水波瀲滟,被陽光照射,閃閃發(fā)亮。湖畔的楊柳抽出了新枝,細細的,長長的,柔軟似美人的細腰。丹丹折下一根柳枝,做成柳笛,吹著,聲音飄到湖里,惹得湖里的魚“撲通”躍出,魚也被柳笛聲吸引了。我和春花就著柳笛聲跳起了交誼舞,萍萍做指揮,我們邊跳邊笑,惹得樹上的鳥兒喳喳,定是惱我們驚擾了它們的美夢。
雨后,山里到處是蘑菇,春花帶我去一天門的樹林里采蘑菇。一天門是一座山嶺,古時為九宮山上山的門戶,那里樹木多,很蒼郁,很高大。只是除了松樹和梧桐,我均不識。
春花從小就采蘑菇,對蘑菇很熟悉,她教我哪些蘑菇能吃,哪些有毒。我們采了一籃子的蘑菇,中午,我做了蘑菇炒萵筍,蘑菇青菜湯,蘑菇炒瘦肉。蘑菇真鮮甜,仿佛藏著一山的靈氣。我捧著飯碗走到春花宿舍,她用蘑菇炒臘肉,還放辣椒皮,讓我新奇。她硬要我嘗嘗,吃了兩口,吃是好吃,就是味道很重,蘑菇的鮮味被辣味掩蓋,我還是喜歡吃清淡的蘑菇。
六月,山下早已入了夏,九宮山還在暮春里,只是不需要穿外套了,一件長袖即可,被厚衣包裹的身材終于得以顯現(xiàn),氣色也因為天氣轉(zhuǎn)暖而變好,照著鏡子,試著薄薄的春衫,笑靨如花,期望九宮山?jīng)]有冬天,只有春、夏、秋,那該多好呀。
四
廈門的四季都跟春天似的,花不敗,草不枯,葉不落,居于廈門,很容易忽略了春天,但是卻記住了疫情下的春天。
去年四月,小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冠肺炎感染者,同棟,在三樓。小區(qū)被隔離,我們這棟樓的住戶連門口也不能,垃圾放于門前,買菜用樸樸,不會用的上業(yè)主群請人幫忙購買,每天有醫(yī)護人員定時上門進行核酸檢測。
這是疫情幾年初次被如此嚴格地隔離。
開始兩天倒過得逍遙。
早上起床,不忙梳洗,先上樸樸,買早餐和小菜。洗漱完畢,早餐和菜就送來了。早餐完畢,泡茶。邊喝茶邊看窗外,看山,只能看到一部分,但比沒有強;看天空,云飄來蕩去,時而聚攏,時而分開;看行道樹,一樹一樹的芒果樹,開了花,小朵小朵的,嫣紅的顏色,如晚霞般。喝完茶,看電腦,上江山文學(xué)網(wǎng),看文章,偶爾點評兩句,有趣得很。一個小時后,休息一下,在家里走來走去,十分鐘后接著看,一個上午愜意度過。
下午,核酸檢測,喝茶,看書,寫文,聽歌。晚上追劇。除了晚上不能跳廣場舞,隔離的日子,我覺得挺享受的。
三天后,略感煩悶,好想出門,我要去開店,要跳廣場舞,要逛街,要看山、看水,看花,看樹,沒有心情上江山,也沒有興致看書寫文,于是狂追劇,看多了頭犯暈,就站在陽臺上,看樓下滾滾車流,聽路上行人的說話聲,竟不覺得吵,反而感到舒坦。對面餐館的門口在飯點不時有人進出,好生羨慕他們有自由,我覺得自己成了被困在籠子里的小鳥。好想念外面的春光——狐尾山的櫻花,園博苑的郁金香,湖里公園的湖水,九天湖畔的蘆葦,梅海嶺的三角梅……想得心尖兒疼,以前都不在意的。
不時關(guān)注一下業(yè)主群,看有沒有人被傳染,盼著早日解封。有人在群里吐槽,說廣東都解封了,為什么廈門還這么嚴格?有人抱怨,不能去上班,一天扣五百,外國老板可不管你是被隔離。還有人發(fā)牢騷,孩子悶在家里,鬧得慌,頭要裂開,夫妻天天吵架……
第六天,食欲全無,穿著睡衣,蓬頭垢面,在房間晃來蕩去,顧影自憐,渴望自己變成一只蝴蝶,飛出窗外。
第八天,解封,歡呼。梳妝打扮好,興奮沖出門,跑到公園,看什么都新鮮,激動莫名,似別離了很久很久。那天晚上,在公園跳廣場舞,幸福萬丈。
最向往江南的春,白墻,黛瓦,小橋,流水,山色嫵媚,桃紅李白,梨花如雪,杏花妖嬈,飛絮濛濛,蝶兒舞翩翩,落紅如胭脂雨,如此春光,讓人身心淪陷。那年于六月去江南,沒有趕上江南的春,遺憾了,下次去江南,就得春天去。
讀到古詩詞中的春,“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神也清,氣也爽。看那二月,柳依依,煙裊娜,芳草兒青青,鶯兒盈盈飛,如此春光,令人向往。這是古時候的春,沒有高樓、汽車、工廠,水沒有污染,沒有噪音和尾氣,草木天然成長,風(fēng)里都是香氣,一切美得純粹,美得清新。真想走入古時候的春,在夜月下做一簾幽夢,淋一場盛大的桃花雨,在十里長亭,聽泉水叮咚,聽馬兒嘶鳴,那將是怎樣的美妙和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