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猶記,當年寒冬時(散文)
我記性不好,小時候的事情能清晰記住的不多,但冬天的寒冷,在我記憶中刻骨銘心,至今猶記那份彌足珍貴的讓人久久難以忘懷的寒冬里家的溫暖。
記不清兒時寒冷是幾月開始的,只記得總在過年前一些時候吧,突然一天,寒潮降臨,北風像發(fā)了瘋的野獸,在街頭巷尾中橫沖直撞,一路奔跑,一路尖叫。我家屋后有宗家大院高高的山墻嚴嚴實實擋著,別以為風沒辦法了,它從東面繞個圈,穿過冷家大院與大伯家兩排房子之間的小巷,一頭撞在五奶奶家外墻的頭上,轉(zhuǎn)個彎就熟門熟路闖到我家那矮小土坯老房子。先把院子里兩株梧桐樹僅存的幾片葉子刮得漫天飛舞,痛得梧桐樹嗚嗚直叫;接著把我家的木板大門、院子小門和前后窗戶統(tǒng)統(tǒng)打開,又將我家的門縫、窗縫、瓦縫、煙囪洞、狗洞一一捅開。房子像一只竹編的雞籠,四面臨風,任憑北風將寒冷填滿家里的每一個角落。
雪與風是一伙的,隨后雪花在北風中翻著跟斗來了,搶地盤似的落腳在瓦片上、院子里和大街小巷的磚石路上。整個世界,成了風和雪的天下,沒誰能管得了它們,只能任其肆虐。不一會,房屋和街巷被白色籠罩,寒風發(fā)出一陣陣陰冷的笑聲。里下河水鄉(xiāng)的天和地便是被陰森寒冷潮濕裹挾著,縱橫交錯的河塘里結(jié)著或厚或薄的冰,屋檐下掛著一根根長長的尖尖的冰凌,似乎永遠融不掉化不盡,街道路面磚石混雜爛泥冰層,踩上去咔咔作響,人呵出的氣一下全都凝成了白白的霧氣。
寒冷的冬日,江淮地區(qū)天氣濕潤,時有雨雪,凍融交錯,這種冷是北方人難以理解的陰濕潮冷。里下河水鄉(xiāng)沒有取暖設(shè)備的房子里,陰濕寒冷還漏風,比有太陽的室外還要冷,一種陰冷刺骨的寒冷。故有人打趣說:北方的冷是物理攻擊“干冷”,多穿衣服就可輕松防御;南方的冷是魔法攻擊“濕冷”,穿再多衣服都沒用,得要抗擊濕冷的冬天。
一到冬天,兒時我還穿不上毛衣,沒有貼身的棉毛衫褲,抵御寒冬就是身上的花棉襖了,冷風嗖嗖往里鉆,即使用棉衣將自己包裹像個皮球似的,仍被凍得手腮通紅。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只能跺跺腳搓搓手,才能稍微暖和一些。坐在課堂里的時候,老是想著早點放學(xué),期望回到家里,坐在父親生的煤炭爐前烤烤手,踩在媽媽陪嫁的腳爐上暖和一下小腳丫,再上床鉆進被窩里抱著媽媽用熱水灌得暖暖的鹽水瓶入睡,更念想吃上那口母親做的冬日鮮美魚凍。
小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暖氣屋子,數(shù)九寒冬,家里就會“生爐子”過冬取暖。天冷了,父母親又開始為一冬的取暖而忙碌著。那時候,父親總是第一個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爐子”,點爐子引火的木柴是頭一天就劈好的。把屋子正中的煤炭爐點燃,爐中的火騰騰地燃燒,在房間里不停地跳躍忽閃,使原本冰冷的屋子一下子變得暖了。我們姐弟仨窩在被窩,等感覺到屋里暖烘烘的時候再起床。此時,爐膛里的火苗跳躍著,發(fā)出呼呼的聲響,誘惑著我們匆匆起床,走到煤炭爐面前,和父母一起圍爐而坐,先烤一會兒炭火、等身上厚重的棉衣暖了,再由父母親做一些好吃的,這就是我們的早餐了。
冬天的早飯是簡單的,通常是添飽肚子的“攤餅”和潤喉暖胃的“白米粥”?!皵傦灐笔桥d化方言,就是烙餅的意思。小時候,小米面粉或糯米面粉烙餅是家里的家常主食,隔上個一兩天,家里就得貼上一鍋白白圓圓的攤餅,充當早晚熬饑的主食。父親把冰冷的“攤餅”貼在燒熱的鐵鍋上,燒熱的鐵鍋會像吸盤一樣把“攤餅”吸在上面,不一會兒,冷硬的它們就會變軟變黃,攤餅的焦香味即刻彌漫。
冬天,母親都會用小米熬成一鍋潤喉暖胃的白米粥。晚上喝粥后,再將剩余粥灌進熱水瓶,第二天早上喝上一碗周身便暖暖的。在煤炭爐前烘暖了凍手凍腳后,母親拎出裹得嚴實、灌滿白米粥的熱水瓶,每人倒一大碗,爐邊的小桌上,擺一碟切好的咸菜,全家人的早飯,就這樣圍著煤炭爐子吃開了。一邊吃,一邊聽茶壺里的水汩汩作聲,騰騰蒸氣氤氳著,自壺中散發(fā)開來,撲向圍坐在爐邊的家人。
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鄰居們也來家中串門,拉家常,圍爐敘話。老人們講講巷里巷外的見聞,孩子們圍爐打鬧游戲。如是大雪紛飛的天氣,茫茫白雪封門的時候,總有腳印一串串從門外延伸進來,給門口的臺階上留下幾朵雪疙瘩,下午陽光溫暖的時候,化去的冰雪變得泥水淋漓。母親為我們姐妹仨新做的棉鞋濕透了,不知是雪水還是汗水,珠水漣漣,盈盈地掛在額上發(fā)上,似落不落。太陽漸漸西斜,涼風起,天氣就開始冷了,餓了,紛紛各自回家,一家人又圍著爐火而坐,烘烤濕漉漉的棉鞋棉帽?;鹈缗赜痴赵诿婵祝钊朔浩鹄б?。睡夢里的爐火,仍然是紅的,睡夢里的火苗,仍然是暖的,呼扇呼扇,如夢似幻。
小時候,再嚴寒的冬天也不要緊,那年頭家家都有烘腳爐取暖,腳冷或者陰雪天把腳踩在腳爐上從腳一直暖上身,太溫暖了。可孩子們最大興趣是在寒冷冬日里,還能享受最美味的腳爐炸東西吃。
那時候,外面北風呼呼,屋內(nèi)卻其樂融融。我們姐妹仨躲在家的老房子里,合著共焐一個腳爐。我家那個精致的銅腳爐,那是媽媽出嫁時外公外婆的陪嫁品。我們一個個坐在板凳上,伸出穿著布底棉鞋的雙腳,排放在熱燙的腳爐上,膝蓋上再蓋上件舊棉衣,渾身暖和暖和的。
我們姐弟仨烘暖了身體,又焐暖了腳,哪還坐得???饞嘴的姐姐搶先提議:媽,我餓了,炸蠶豆吃吧。嘩,建議立即受到我和妹妹熱烈的擁護。媽媽笑了笑站起身,撣撣身上的草屑,慢悠悠地走回內(nèi)屋里去取蠶豆。不一會兒,她拿來大半碗蠶豆后,打開腳爐蓋,把老蠶豆一粒粒地插入熱灰中,密密麻麻地,直到灰面上無處可插,剩下的就是等待。
片刻功夫,噼里啪啦炸開了,有的啪一聲,有的吱一聲,有的嘣一聲,把個煙灰噴老高的,不小心手一抹,立時臉上像長了黑胡子,我們姐妹仨笑得前仰后合。蠶豆兩頭一炸到有地方焦皮了,也就差不多了。用筷子夾起來,一人一粒分配。初接過蠶豆時,蠶豆還燙手得很。炸得快,搛得快,朝嘴里撂得快,燙得頭甩甩,于是,這發(fā)燙的蠶豆,不停地在小手里從左手到右手倒騰,稍微涼一些,吹口氣,吹掉上面沾上的草灰,或者干脆手一擦或往衣服上一擦,然后扔進嘴里,牙齒嚼豆子咯哩嘣脆,嘴里噴噴香,酥糾糾,齒頰留香,舌頭生津,忘記了寒冷。
冬日的寒冷給我們這一代人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這么冷的天,要熬過去,總得想辦法。雖然房子沒法取暖,但人還是可以想法取暖的,鹽水瓶是我們童年最喜歡的“取暖神器”。
等到上學(xué)的時候,媽媽早就將鹽水瓶灌滿熱水,并用舊布片做了一個袋子包裹鹽水瓶,袋口用松緊帶扎緊放到書包里,這個鹽水瓶就是我們上學(xué)時取暖的隨身寶貝。
那時候的冬日,家里家外都是冷,就連晚上睡覺,躺下剛鉆進被窩時最是艱難,因為被窩里冰冷冰冷的。睡覺前,媽媽再將白天鹽水瓶里的水倒掉,炭爐上燒開的三水壺的熱水,足足灌滿6只鹽水瓶,每個被窩放進2只,先暖被窩,過一會我們姐弟仨魚貫而入地鉆進了被窩,一只鹽水瓶抱在懷里,另一只鹽水瓶用腳抵住——晚上睡覺,最冷的是腳,方可安心而眠。漫漫冬夜,外面寒風凜冽,將窗戶敲打得颯颯作響。我躺進被窩里,用棉布墊把鹽水瓶層層包裹,摟抱一只,腳踩一個,身上熱烘烘的,腳上暖和和的,非常舒服。
記憶中,嚴寒的冬日除了圍爐抱瓶取暖外,味蕾也是最忠誠的記憶。魚凍是我們那輩人小時候記憶里一道無法忘卻的寒冬美味。
那時候我們想吃魚凍,唯有在寒冷的冬天。冬天的早晨,對于我們姐弟仨來說,樂此不疲的事就是觀察廚房里的水缸,當水缸里的水結(jié)上一層薄冰時,我們便樂滋滋地向媽媽“報喜”。媽媽懂我們的意思,沒多久便從市場上買些鯽魚、鳊魚、鯰魚回來。
魚自然是當日中午的美味佳肴,剩下就等這魚湯啥時候才能變成魚凍呢?我曾自作聰明地撈出水缸中的冰放在臉盆中,把魚碗放在臉盆中的冰上,一會兒,冰就化了,可魚湯還是湯,沒凍起來!媽媽笑著說:“心急吃不到熱豆腐,等夜里氣溫下降了,第二天自然會吃上魚凍!”
第二天上午,魚凍以晶瑩剔透的豐潤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用筷子輕輕一撥,它調(diào)皮地微微顫動后又恢復(fù)了原樣!這時媽媽拿來醋瓶,用筷子劃開魚凍。我搛取一塊蘸過醋的亮晃晃的魚凍放入嘴中,鮮嫩嫩、滑溜溜、涼爽爽的感覺遍及舌尖齒間,酸溜溜的醋香包裹著美滋滋的魚凍在嘴里緩慢滑行,細品之時,這如膏似脂的魚凍,便化為濃濃的湯汁,鮮、香、咸、涼瞬即填滿口腔,味道真是妙不可言!故家鄉(xiāng)有童謠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來,
魚凍魚凍吃起來,
哪個見了哪個愛。
詩不在遠方,就在平凡的日子里,把日子過成詩,簡單而精致。冬天的冷,也是人間好煙火。這樣的生活,陪伴童年的我度過了嚴冬,忘卻了寒冷,暖和了一生,成了我彌足珍貴的家的溫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