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長平關(guān)上(小說)
七月流火,暑氣未盡,山巒只留輪廓,蟾宮只有暗影。山里的風,在夜間已有些許涼意,吹起披風,穿過戰(zhàn)甲,輕撫肌體,卻吹不滅胸中燃燒的烈火,也吹不散眉頭緊皺的疑云。
山巒跌起,跟隨河谷的方向分列;兩岸軍營,燈火比繁星更加密集;微風涼意,戰(zhàn)旗在燈火中招展;大兵云集,宵柝之聲更顯死寂。
年輕的將軍站在山巔,面朝東北方向,遼闊的江山里,他的身影孤單而渺?。话档脑鹿庵?,他的身軀挺拔而高傲。未經(jīng)多少滄桑,他臉上的皮膚尚未粗糙;眉頭的疑云,也壓不住他眼神中的銳利。
東北偏北,是榮耀的方向,近百年來,于野戰(zhàn)之中大敗秦軍者,寥寥而已,而閼與最為閃耀。東北偏東,是責任的方向,那里是都城邯鄲的方向,也是壓在他身上舉國希望來源的方向。
“兵者死地也而易言之,趙不將則已,若將之,趙軍必敗也!”
他在心里默念,他的眼神已不再如鷹如狼般堅定。
“父親,難道在您眼里我真的如此不堪嗎?我若為將則必敗嗎?您是真的認為我如此無用,還是希望我精益求精并且慎之又慎呢?”
想到這里,他心里的烈火依舊未曾熄滅,他的心依舊未冷,只是這熊熊烈火,就像是在冰封中燃燒,他的心里除了壓力,還有痛苦。
“自分為諸侯,三晉之地犬牙交錯,趙據(jù)北方,先都晉陽,后都邯鄲,但因太行之險,而韓國據(jù)上黨,中山控井陘,趙雖不比魏地東西分之并不相連,但東西兩地之間的溝通卻十分脆弱;即使可以通過魏韓兩國,但趙魏韓雖同屬三晉,終究不同,三晉相互征伐不斷,在魏韓為敵國時,邯鄲晉陽之間便只能憑借滏口陘與漳水河谷這條脆弱的交通線,這也是晉國乃至我國歷代君主皆致力于吞滅中山的緣由,父親,我說的對嗎?”
他的手已緩緩摸向腰間的佩劍,劍比風更涼,也更能讓人冷靜。
“自先武靈王滅中山、收北狄、奪河套之后,我國疆域雖漸為圓滿,但邯鄲僻處東南,晉陽遠在西南,兩地皆未能居中央而撫四方。加之太行延綿千里,高大險峻,上黨又一直為韓國掌控,橫絕兩地之間,實乃如鯁在喉之致命險地!”
他的面向稍微向北偏了一些,東北偏北,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過重重山巒,看到那榮耀之地——閼與。
“彼時秦越過韓國上黨而攻趙,一軍出滏口陘攻武安,一軍北向攻閼與。武安近邯鄲,乃邯鄲外圍護衛(wèi)城邑;而閼與雖處太行腹地,卻是滏口漳水之要道關(guān)隘?!?br />
心跳讓他的胸膛起伏得更厲害了,因為他的心跳更加劇烈了,他閉上了眼睛,不是憂愁,而是沉思。
“既然是兩路進攻,那么秦軍的目的是武安,還是閼與呢?似乎是閼與,似乎又不是。武安近邯鄲,武安若破勢必危及邯鄲,然邯鄲自先成侯時為魏軍所破后,近百年來苦心經(jīng)營,防守嚴密,非傾國之力久攻必不能下,越他國舉全力而攻,秦軍大險,故為佯攻。閼與之地,地狹而民寡,離秦甚遠,即使攻占,也不能久守,故秦攻閼與之背后必有更大之目的。然閼與處太行腹地,若秦軍攻占之,一則斷我滏口漳水之要道,二則可北向襲擾井陘道,即使不能盡分趙國為東西,也阻我東西救援往來,既如此,則秦之目的乃我趙國之東西,一則邯鄲,一則晉陽。然趙乃大國,非一戰(zhàn)可滅之虞虢小國;邯鄲城堅,非傾國之兵久攻必不能下之地,故秦軍攻擊閼與的目的必是晉陽。若秦軍占得閼與,則可以從上郡、河東及閼與對我晉陽實行西、南、東之三面之圍,晉陽危矣!”
他睜開了眼睛,暗淡的月光中,他的目光如虎狼之形,比星光更加銳利。
“然觀秦之東出,無論連橫,無關(guān)合縱,只耕戰(zhàn)以自強、弱他而利己兩策而已。于魏,秦用商君之謀,先據(jù)河西而圍安邑,迫使魏國東遷大梁,而魏地東西不接,難以救援,秦則據(jù)河西而得河東,自此后魏終不復強;于齊,秦入合縱之盟,五國攻齊,陷臨淄而下七十二城,后齊雖能復其國而收其地,卻已傷及根本,不能復強齊之勢;于楚,秦用白起為將,水灌鄢城,火燒夷陵,走楚王于陳而盡得鄢郢之地,幅員遼闊之楚已弱;于韓,秦再用白起為將,攻降野王,據(jù)南陽之地而絕上黨,割上黨之地而弱韓。然河東及鄢郢乃魏楚始興根本之地,兩國失之,再難復強;而晉陽與河東、鄢郢類之,乃趙國始興根本之地,趙若失之,必步今日之魏齊楚韓之后塵?!?br />
他再次向東北偏北的方向遠眺,然而夜幕與山川阻隔,即使望眼欲穿,也不能望見閼與。
“由此可知,秦攻武安乃為閼與之策應,斷我邯鄲救援;而攻閼與乃取晉陽之前策,實乃趙國必救之地。然武安近邯鄲,趙易救之,非重兵則難為閼與之策應;而秦欲攻閼與而占之,非重兵不能急下,非重兵不能久守。閼與之敵險而遠,武安之敵近而強,故廉頗等將以為閼與地險,非久攻不能下,趙應先敗武安之敵,武安之敵若敗則閼與之敵必退,故言于先王曰閼與難救。而父親以為閼與武安兩敵皆強,而武安之敵又強于閼與之敵,非奇計不能速敗,若相持日久,秦軍攻下閼與,即使能敗武安之敵,亦不能經(jīng)滏口漳水之險道而速敗閼與之敵,秦謀取晉陽之準備便已達成。廉頗將軍以勇氣聞于諸侯,故此乃戰(zhàn)法之異而非勇怯之別,且父親出邯鄲三十里而留二十八日,以守邯鄲、救武安之狀迷惑秦軍,而后二日一夜急奔閼與而得勝之,又豈非一勇字乎?正因秦之志在晉陽,必已布兵于上郡、河東,而閼與武安乃分兵而已,兵雖強而力不足,難再行分兵據(jù)守滏口漳水險道,故父親得以急奔閼與。父親,我說的對嗎?”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甲胄,于軍人而言,甲胄是威嚴,也是榮耀,更是責任,軍人的榮耀和責任正是保國護民。
“自閼與戰(zhàn)敗后,秦已明了,越他國而攻,必有隱患,有隱患則力不能盡,勢不能久。故秦之所謂遠交近攻,乃攻野王而絕上黨,得上黨而弱韓以強秦,敵之強必我之弱也!若秦得上黨,則秦之河東、上黨、野王、宜陽便可連成一片,秦之力愈強,秦之勢愈大。于趙而言,上黨雖有突孤之勢,然其地四面皆山,勢雖突孤而趙難攻。而上黨近邯鄲,城邑十七,控滏口之道,據(jù)漳水之利,若予秦國,則我邯鄲必時時受秦自上攻下之勢,趙國時時受洞穿腹心之危,且晉陽必將陷秦之三面之圍。上黨之于趙,其險甚于河西之于魏、宛鄧之于楚、野王之于韓;晉陽之于趙,亦如河東之于魏、鄢郢之于楚、上黨之于韓;若上黨陷于秦,趙必將步魏、楚、韓裂土而弱之后塵。須知閼與一城便可阻我東西救援往來,況上黨乎?由此可見秦欲得上黨乃續(xù)閼與之謀,得上黨以制趙,得上黨以弱趙,這便是趙國不懼秦之怒而受上黨之原因?!?br />
他移動了自己的身體,他的面向由東北偏北變?yōu)闁|北偏東,除了山巒,依舊看不見遠方。他的目光依舊銳利,卻有了一些優(yōu)思。
“父親,母親于我有生養(yǎng)之恩,我卻不知母親之意,就像我不懂您的心,是否不孝?臨行之前,母親極力阻撓,我不知母親是以為我不能為將,還是知此戰(zhàn)難勝,不愿我死于戰(zhàn)陣之前,亦不愿我死于敗軍之罪。父親您是怎么想的呢?是認為兒紈绔無能,還是以此戒兒勿驕勿躁勿易勿輕呢?如兒確屬敗軍禍軍之將,您為何沒有親口對兒說?”
他把劍握得更緊了,他的牙齒也咬得更緊了。
“父親,母親生我之身,卻不知我心。先惠文王十九年,父親將兵取齊之麥丘,為將有功,則有信于軍,父親可奉食于兵、交友于卒、分金于眾,如此兵卒信之,軍心附之,故父親出邯鄲三十里留二十八日而軍不亂,閼與相隔數(shù)百里而二日一夜奔襲之計能行。今我猝然為將,統(tǒng)數(shù)十萬之眾,未曾有功,又代廉頗將軍,且有攻守爭議,故兒只能退而求威。無功,無信,亦無軍心,若再無威,則令何以行、禁何以止?令不行而禁不止,數(shù)十萬眾必亂,何以言勝?何以保國?而藏金買田之舉乃我向國人明志,不勝則死,母親亦不知也。無必勝之志,何以轉(zhuǎn)守為攻?若此戰(zhàn)敗,兒不死于軍陣之中,必死于敗軍之罪,身既已死,金帛、田地何用?”
他眼中的憂思似乎更重了,他的心似乎更亂了,數(shù)點星光閃爍在他眼眸之中,卻沒有了野性的銳利。他轉(zhuǎn)而向西,西方是敵軍的方向,是敵國的方向,是咸陽的方向,亦是國仇的方向,更是國憂的方向。
“孫子曰用間有因、內(nèi)、反、死、生五間,而秦之不懼廉頗而獨畏我之言,是否反間?若秦不懼廉頗將軍,何以相持日久而秦不得勝?若秦獨畏我,何以用間告之,如此乃提醒我王舍廉頗而用我,豈非于秦不利?若秦懼廉頗而欲使我王換將,又何必獨言及我,趙國名將輩出,我雖為馬服子,卻無功無望,豈非更像是反間?若秦以我無能,以此使王命我為將而代廉頗,必輕而視之;若此戰(zhàn)能勝,秦豈非弄巧成拙?”
雖然在地圖之上早已看過千萬遍,雖然早已爛熟于胸,但西面的地形地貌,秦軍營壘布防,他總覺得看不夠。
“孫子曰:昔之善戰(zhàn)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zhàn)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不可勝者,守也。廉頗將軍至長平以來,雖損一裨將,失二鄣六尉,數(shù)敗陣,堅壁以守,然長平關(guān)、故關(guān)皆未失,且兩關(guān)以北之地亦寸土未失,雖不可言勝,亦不可言敗。且此地近趙而遠秦,軍械糧草之供應,利于趙而不利于秦;且趙先據(jù)上黨,因地利而營壁壘,易守難攻。故廉頗將軍堅壁之法實為孫子之先為不可勝,若能繼續(xù),其利在趙而不在秦,必能待敵之可勝。”
這次他沒有轉(zhuǎn)身,他的身體仍然朝向西方,他只是轉(zhuǎn)臉看了看左右的趙國營壘,然后長長的嘆息一聲。
“孫子曰:其用戰(zhàn)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故兵貴勝,不貴久。如今兩軍相持日久,兩國同患兵不貴久之害,而秦兵自攻野王而興,其日更久,其患更甚;然兵不貴久之害不在時日之長短,而在國力之后繼。今我趙國乏食,請粟于列國,韓國新敗,又失野王、上黨之地,自顧不暇;魏國孱弱,懼秦而不敢救;楚失鄢郢根本之地,無力救之;齊因五國攻齊之仇,不愿救之;燕趙相鄰,正欲攻我,何能救之?若趙無后患,堅壁營壘為上策,而今乏食,大軍焉能長久,一旦糧盡,軍必亂,心必潰,即使堅壁亦不能守。此之謂不可守也!”
他的眼睛已經(jīng)沒有憂慮,他的眼睛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閉上了眼睛。眼睛雖然能夠閉上,但額頭上的愁云卻無法隱藏。
“夫國之強弱,只在消長之間,自強或弱他而已,自強以弱他,弱他以利己,此乃燭之武謂鄰之厚而君之薄也。方今天下,唯秦趙二強而已,且秦強于趙。趙有乏食之患,秦無遠輸難攻之患乎?當此之時,無論秦趙媾和或是合縱攻秦,列國必不予理會。緣由便在于列國樂見秦趙相持,不勝不敗,久則必傷兩國根本,必弱兩國之力。若列國助秦,秦得上黨而弱趙之后,列國將再無還手之力,天下盡皆魚肉矣。若列國助我,趙得上黨之地,國土圓滿,縱深寬闊,趙國東西合為一體,再無秦軍洞穿腹心之危。秦失上黨,兵敗而弱,一勝一敗,則秦趙強弱之勢逆矣,天下亦不懼為趙之魚肉乎?且趙居山東,更近列國,列國更懼趙之強,由此可見,當此時,列國不會助我,亦不會助秦,而是期秦趙相爭使兩強具弱。此之謂無外援也!”
他握緊佩劍的手突然更加用力,他睜開眼睛,目光如鷹,但眉頭依舊緊皺,愁云依舊籠罩。
“于趙而言,韓國弱小,上黨在韓而趙無虞,若上黨在秦則趙國危矣。不能和亦不能守,然我軍能退乎?兩軍相持已久,士氣皆已低迷,若趙軍退,軍心必潰,潰則亂;而秦軍見我軍退,士氣必振,若趁我退軍且潰亂之時攻我,如狼入羊群,何以能退?縱然全師而退,秦軍乘勢追擊,又將退守何地?滏口陘雖道狹地險,然秦曾于閼與之戰(zhàn)時出其道而攻武安,故知其地,且兩國對陣長平以來,趙軍之重在長平、故關(guān),尚未于滏口陘依地利營壁壘,何以能守?況守滏口與守長平并無太大差異,不能改變趙之不能守、無外援之患。邯鄲雖城池堅固,然若退守邯鄲,秦軍圍之,趙必將陷入無轉(zhuǎn)圜之死地。彼時秦分為二軍,一軍邯鄲,一軍晉陽,縱然邯鄲不失,晉陽必陷于秦。此之謂不可退也!”
他解下腰間佩劍,立于身前,柱地而立,他眼中的銳利逐漸頓挫,不僅是額頭,他的面龐也露出一些憂慮。
“于秦而言,閼與之戰(zhàn)及如今志在上黨,乃憑上黨之利而奪晉陽,奪晉陽而弱趙之大計,且自攻占野王以來,秦軍已連戰(zhàn)數(shù)載,兵乏民疲,府庫多失;且趙請粟于列國,秦必已知趙已乏食,列國不助趙,趙不能久守,故不得上黨,秦必不退軍。且上黨之于趙,其險甚于河西之于魏、宛鄧之于楚、野王之于韓,若非傾覆之際,若不安于孱弱,趙不可失上黨,更不可使上黨陷于秦。夫國之邦交者,有利則交,無利則無交;夫戰(zhàn)之和者,無利則無和,利一國亦無和,唯兩國皆利則可止戰(zhàn)為和。今于兩國而言,彼之利乃我之害也,彼之害亦我之利也,此故兩國無停戰(zhàn)媾和之可能。此之謂不可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