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當愛卑微的時候(散文)
我在收過稻谷的田里漫無目的的走著,父親緊跟在我身后。我看都不看一眼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心里面無緣無故的充滿了對他的怨恨。父親卻在我身后,不斷的用極盡低聲下氣的語氣對我說著話。
“你昨天就出來了,回去吧,回去吃早飯吧。吃了早飯,我把你送去你姑姑家玩?!?br />
姑姑家在城里,是我最向往的地方。父親是想用投其所好的方式來討好我,但此時的我一身傲氣根本不屑一顧,一門心思的想甩掉在我身后不斷嘮叨的父親。當父親終于停下腳步,看著我遠去的身影而無可奈何的時候,我心里陡然升起一絲痛快和莫名其妙的興奮。
那一年我十五歲,僅僅因為父親的一句罵我的話就離家出走,我清楚的記得當時父親卑微的身影,那是我正在經歷的青春,在有點自以為是和無理取鬧的年齡,父親總是默默的承受著我不可理喻的言行?,F(xiàn)在看來,當時的我肯定是傷了父親的心的,但因為我是他的孩子,所以再傷心他也不覺得是什么委屈。
斗轉星移,時間就象是一個無情的導演,我的孩子已經年滿十五歲,我成了父親的角色,并且正在經歷著父親當年的痛苦,然后又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卑微的面對著孩子的青春。
自認為并不算一個非常嚴肅的父親,我充分吸收了我父親的精華部分,并在時代的交替中也積極的去學習如何做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合格的父親,以為繼承了傳統(tǒng)和擁抱了現(xiàn)代的我可以在任何時候都會成為孩子的榜樣。至少,在孩子的聲音還沒有變得粗獷低沉以前,我的確享受到了父親這個角色帶給我的榮耀。
但是,當孩子開始逐漸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且不再為父母的話是從的時候,我也開始越來越感覺不到作為父親的榮耀,從一個比較聽話的孩子突然就變得不那么聽話,從一個基本能完成父母要求的孩子突然就變得十分的抗拒,而且拖拉的程度在以驚人的時間延長等等,我一時無法接受這變化帶來的巨大落差。于是,在我意識到再也不敢像過去的時候那樣對他動用暴力之后,我的應對就變成了極其難聽的大聲的呵斥、挖苦、辱罵,甚至讓暴力發(fā)生轉移,只要不是稍微貴重的物品都享受到了我的暴力伺候。而孩子也從一開始的驚恐到后來表現(xiàn)得非常的淡定冷靜,甚至都不拿正眼看我一眼的置身事外,仿佛這一切和他沒一點關系,當然,這只會讓我更加氣急敗壞而不斷的數(shù)落他,在看我并沒有停止的跡象還在不斷對著他嘰里呱啦的時候,他的小火山有時也會突然噴發(fā),以迅厲之勢想讓我閉上喋喋不休的嘴。
他有時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抗讓我震驚和難以置信,如果此時此刻試圖用比他更高分貝的聲音從氣勢上去壓倒他的話,我有點擔心他會產生難以預料的沖動,于是,為了不刺激他,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感覺到自己像個慫包一樣中閉上了自己的嘴,并同時在他狠狠的盯著我的面帶殺意的目光當中,感覺了到此時的我好像不是他的父親,更像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我似乎也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一看到他沉湎于游戲,短視頻而不自律,學習敷衍應付而不去刨根問底,就會聯(lián)想到他未來的人生之路將會變得暗淡無光,心情就變得非常沉重。人們常說,青春期就是這樣,我們都是這樣過來,這段時期過了就好了,再說了,未來的路怎么走是他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的確沒錯,想想自己當年也曾是個讓父母操碎心的孩子,看看現(xiàn)在我所走的路與父母當年的期望也完全是背道而馳。只有當火石落到了自己的腳背上,才知道個中滋味,這是父親曾經常常用來教訓我的話。男人一旦被定義為父親的角色,這個角色的所有屬性就被賦給了男人,你的心情都將與此有關,一生都無法解脫。
我弟弟比我提前經歷了這種痛苦的折磨,盡管我也知道他也并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或者他對待他孩子的方式并不適合我的孩子,但我還是在被孩子折磨得痛苦無奈的時候給他打去取經的電話,雖然這并沒有什么用,我只是在尋求點心理安慰而已。弟弟的孩子基本完成了青春期的蛻變,在中學生涯最后的沖刺中,再加上老天的眷顧,取得了讓家人和孩子都感覺到非常滿意的結果,我也常常用此案例來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或者心里暗示,讓我在絕望無解的時候能看到一線希望之光在忽明忽暗的閃耀。
事實上,在經歷了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之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意味著,我作為父親的形象在孩子的心目中正在逐漸的崩潰,再加上在我身上似乎并沒有值得讓他驕傲和崇拜的東西存在,或者說他就象當年的我對父親那樣根本的就對我不屑一顧,他象以前那樣和我無話不說的次數(shù)在慢慢減少。我嘗試著讓他與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讓我們產生共同的話題,于是,便試圖讓他喜歡上我非常喜歡的籃球運動,暢想著以運動的方式去消解他旺盛的荷爾蒙,同時還可以在相互的切磋中增進父子的交流,拉近彼此的距離。然后,我賣力并夸張的向他宣傳籃球運動帶來的好處,不但可以結交朋友,還可以在球場上痛快淋漓的釋放學習以及生活帶給自己的壓力,當然,關鍵是擁有一尊健康強鍵的體魄,不但能吸引異性青睞的目光,還能讓自己在今后生活的折磨中因為有了雄厚的底子而不會輕易被打倒等等,然而,他非常極端的堅定的站在我的對立面,并且故意的用極其精煉的語言對我說,你喜歡的我就不喜歡。他只用一句話就抵消了我所有的努力還讓我無法反駁,根據(jù)我的經驗,我知道此時此刻的他心里面一定非常的爽,就像當年我在稻田里甩掉父親時的感覺。
既然要想成為一個合格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父親,必然就會不可避免的要打上現(xiàn)代文明的烙印,為了拉近和他的距離讓他對我產生一絲好感,同時又讓他能感覺到一點點父親和藹包容的胸懷。我不再限制他休息天玩游戲,刷短視頻,只是告訴他玩一下休息一下,晚上不要玩太久,盡管他基本上還是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而我也盡量避免用強制的方式的去應對,只是有時在非常極端的情況下,比如凌晨兩三點的時候還興致盎然或者不吃不喝以違反生活規(guī)律的方式玩著手機的時候,我會惱怒的用技術手段的方式去控制他的上網(wǎng)行為。然而,他曾在心情極好的時候得意的告訴我,他早已經留有后手,把他的手機裝滿了下載的游戲和視頻,所以暫時的上網(wǎng)行為限制對他的意義不是太大。得知真相的我不但沒有氣得吐血,反而在他久違了的對我的口吐真言中高興得忘記了自我,就像我被人賣了,還興高采烈的幫他數(shù)錢的感覺。
有時候,我也會用我接近于國家三級廚師級別的廚藝,在休息天變著花樣的為他呈上一桌饕餮大餐,當年父母曾用家常菜里面的一道經典回鍋肉就在我年輕的心里種下一顆感恩的種子,而我也企圖想讓孩子在美味佳肴中升起一絲對我的崇拜,在他心目中重新樹立起父親的另外一個形象,然而,他經常是頭也不抬的用“我現(xiàn)在不想吃,我不餓,等會吃吧!”等打發(fā)準備迎接他的驚喜反應的我,在我自討沒趣后,我又學著當年父親低聲下氣的樣子對玩著手機的他說:
“要不吃一點再玩,給我一個面子唄!”。
“煩不煩啊,我都說了現(xiàn)在不餓,等會再吃了?!彼f這話的時候語氣很硬,底氣很足,臉上掛著極不耐煩的表情。
他在玩手機的時候,我不能打擾他,否則他會很惱火,更不能簡單粗暴直接的搶奪他的手機,因為我們住的房子是在十層樓以上。于是,因此我總結出一條真理,當孩子青春期的時候,如果住的是二樓以上的房子一定要把房子換到二樓以下,這樣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你可以稍微的變得理直氣壯。
每次在孩子兇我之后,對于個性十分鮮明的我來說,心里一定會陡然升起一股翻騰的怒火,同時,握緊的拳頭都能捏出來水,但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和他硬剛,必須避其鋒芒,我不能像孩子一樣太容易沖動,應該在心平氣和之后再和他來討論事情的對與錯。然而,這樣就把我憋得非常難受,在我像個呆子一樣目不轉睛的看他幾秒鐘,然后無可奈何的離開他的房間,并輕輕的關上門之后,我像一個啞劇演員一樣咬牙切齒的對著他的房門,在空氣中憤怒的揮動幾下握緊的拳頭,釋放快把自己憋得窒息的怒火,再對著一桌自認為豐盛的晚餐,努力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夸張了自己的廚藝,用這個牽強附會的理由,來給自己以心理安慰。
有時候,為被孩子行兇之后憋得難受的情緒找一個最迅捷的出口,我也會采納一下一個朋友經常實踐的餿主意:眼不見,心不煩。本該是孩子被氣得的離家出走調了個頭,變成了我的離家出走,而且每次離開的時候都讓我有種鳩占鵲巢感覺。于是,辦公室經常成為我多少個不眠之夜讓自己那顆疲倦的心暫時安放的場所,站在窗邊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和深邃的天空,一點也沒有孤獨也是一種美的感覺,最后在“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的一聲嘆息中,迷迷糊糊的到天明。
年逾古稀還耳聰目明的父親在我每天和他通話的電話中,自然也敏銳的捕捉到了我的煩惱,在電話中一再告誡我,對孩子的教育千萬不能打,也不能罵,當然更不能摔東西,要象春風化雨般的和孩子多講講道理,讓孩子在潤物細無聲中自然而然的接受你的訓導。他說這話的時候,估計他忘了當年是怎么對付我的,在父親面對我時的卑微之前,我也曾在他不亞于我對孩子曾經的怒吼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他信奉的“黃金棍下出好人”的規(guī)則下讓我身體的某些部位布滿傷痕。當然,現(xiàn)在的我不但不會責怪父親,還由衷的感謝父親,并把父親教育我的所有方式都理解成為那是父親對于孩子愛的表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的孩子在他人生的某一刻開始,也會像我去理解我的父親一樣理解我,只是這個過程常常會把人折磨得有點懷疑人生。
我經常在手機里翻看孩子小時候的照片和視頻,那活潑可愛的模樣和天真無邪的笑聲總是能治愈我當下面對他時的卑微,讓我還從不至于對他來到這個世界產生一絲一毫的后悔。
他帶給我的基于生命的純粹的快樂和驚喜曾讓我的靈感連綿不斷,在他生命的不同階段都留下了我有感而發(fā)的小作文。
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第一階段的使命已經結束,他現(xiàn)在就像一只羽翼漸豐的小鳥,在掙扎著離開父母的懷抱,去追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和天空,去定義他認為有意義的人生。然而,他的定義與父母的期望總有些格格不入,而父母自以為豐富的人生經歷又不會讓他覺得有多少可取之處,甚至他認為不值一提,于是,誰都想說服誰,誰又說服不了誰,矛盾和沖突由此而產生,生活自然就少了許多和諧與安寧。對于我最直接的影響還有就是關于他帶給我的靈感在逐漸的枯竭,當然還有我在試圖去理解他并在等待他的豁然開朗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卑微。
仔細想想我們所走過的路,基本上與父母當年對我們的期望沒多大關系,而父母的生活經驗也并沒有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得到借鑒和推廣,畢竟不同時代一定會有不同的生存之道,也一定會產生不同的思想和觀念。父母說得再多,也不如我們去親身經歷一次所得到的教訓讓我們更深刻,從而讓我們的生活技巧得到升華。孩子不就是在重復著我們故事嗎,他們不去經歷,不去碰壁,是無法領悟到生活的不易,是無法肩負起未來的使命和擔當。于是,我強迫自己說服自己,讓孩子由他去吧!讓他在生活的磕磕絆絆中去無限的靠近命中給他注定的角色和他在社會中的位置。
現(xiàn)在的我和我的父親就像在親情中結下的一對忘年交,無話不說。當年要挾父親的離家出走變成了后來真正的離家出走,常年在外,就像他牽掛著我一樣無時不牽掛著他。每一次回去,就陪著他們說說話,陪著他們走走路,陪著他們吃吃飯,像很小的時候他們陪著我一樣??粗麄冊絹碓缴n老的面容和佝僂的背影,讓我每一次的離開都變得于心不忍,父親也許早已忘記當年他面對我時的卑微,但我卻刻骨銘心,因為當愛卑微的時候,那正是因為愛得純粹,愛得深沉,我想我對我的孩子也應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