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跳個舞吧(小說)
彼時,里下河地區(qū)的興華化肥廠正處于“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時期。隨著新產品的開發(fā),1990年伊始,化肥廠招收了大量青年工人。青年工人多的地方,故事也多。如同長勢正旺的菜園,拔節(jié)聲、蟲鳴聲不絕于耳。這是一個關于“跳舞”的故事。
1992年9月20日,丑時
消息傳到醋酐車間時,我在上大夜班。準確地說,我剛剛完成凌晨一點的取樣化驗,正坐在分析室里昏昏欲睡。周圍縈繞著聲音的游絲——車間機器運作的聲音此時雖如游絲般飄忽,但頗有規(guī)律,凌晨時分尤為催生人的睡意。
“可靠消息,今年中秋節(jié)晚上工會大禮堂首辦舞會!還有兩天,我算過了,我們乙班是大夜班?!睏罱阏f,“林曉,你去不去?”
“我……”抬起惺忪的眼,突然間睡意全無。“我什么?如果不用做家務、管孩子,我一準去。羨慕死你!”楊姐打斷我,轉眼對著在從分析室門口走過的一個身影喊道,“嘿!段軍,中秋節(jié)晚上的舞會,去不?”
“楊姐,找到舞伴就去?!?br />
“這不現成的嗎?找林曉啊?!睏罱阌酶觳仓饴柫寺栁?,“林曉!”
“那敢情好?!倍诬姷暮蟊诚г趯γ娴牟僮鏖g,只留下一道看不見的聲音的棱紋在空氣中蕩漾開去。
“雖說段軍是五里的土地工,但五官清楚,合在一起就是精神,倒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呢!再說了,現在戶口啥的也沒那么重要了?!睏罱愕馈?br />
機器聲、楊姐的饒舌聲都漸漸隱去,只有段軍說的話懸浮在空中,愈見明晰。我熱切地捕捉住懸浮在空中的話,將它盤踞于心。在頻頻顫動的心跳間,我甚至一度斷定,這句話分明就是對自己說的,或者說,原本就是邀請。不,可能是吧……我實在無法確定。過去,我對事情的判斷也常常無法確定。往事像電影里的鏡頭切換,搖晃得厲害,終于跳將出來……
1992年2月,入廠職工培訓那天,他遲到了。我坐在教室最后,只看清門口出現的輪廓。個子高,身形挺拔。正在張望時,他走到教室后排,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我下意識地向側邊挪了挪,這動作僵硬,我那瘦小的身體硬生生晃了晃。他把眼看了過來。眼睛狹長,不頂大,卻很亮,好像汪著一泓潭水。呵,這令我想起了蘇軾所言“庭下如積水空明”。目光觸到后,我的心一熱,快速低下頭。
隨后的幾天時間里,我依然坐在后排。科長點名時,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段軍。他再也沒有和我同桌學習。是不喜歡坐在后排上課?抑或不愿意看見我?我不確定。
此時,“舞伴”這個詞經了段軍的唇齒翕動,再一字字跟空氣發(fā)生碰撞,震得空氣都簌簌作響。我腦子里幫他在后面加上了“林曉”。想象中“舞伴林曉”這四個字,就如同擺放在鋼琴上的樂譜似的,通過空氣中琴聲氣流的傳播直抵我的耳膜,它們生動、遲緩,集結成一束暖流刺激著大腦的中樞神經,產生了若干多巴胺的愉悅之感。旋轉的裙袂、踮起的腳尖、節(jié)奏明朗的鼓點……天啦,我不會跳舞!心里的驚呼脫口而出,想要咽回去,為時已晚。哪有出生的孩子還塞回娘肚子里的?
“跳舞有什么難的,來,姐教你?!睏罱阋话褜⑽依?,站定。三十出頭的楊姐——我?guī)煾怠焖俎垌樧约捍褂谛厍暗膬蓷l麻花辮子,左手掌向內,右手掌向外,拉開了架勢,高高的胸脯杵在我跟前。
我低頭含目沒法動彈。只覺一只手猛地抄到我的腰間,一股力量將我的身體靠近了楊姐的身體。
“林曉,過來呀?!睏罱阏f,“你胸脯不腫、屁股不翹,就要勝在氣勢上,懂吧?!”
“哪有年輕人不會跳交誼舞的?我記得你還沒二十吧?”楊姐又問。
“十九……”
“嘖嘖,十九歲就進了化肥廠。不過,化肥廠這兩年已經不如從前了,逢年過節(jié)發(fā)的福利一年不如一年,凈發(fā)些衛(wèi)生紙、粉絲這些不值錢的東西——要不然怎么要開發(fā)新產品呢。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開發(fā)新產品,也不會招這么多青年工人。我是不愿意到新產品車間的,在碳化車間干得好好的,非讓我到這個滿是酸腐味的醋酐車間來。唉,胳膊擰不過大腿啊?!睏罱阏f。
“哦。是啊?!蔽译S口應了。
分析室的燈光扎眼,我看清了楊姐眼角的細紋和卡嵌在細紋里的粉,如戴著一副面具。真實的楊姐已經隱匿。
我也戴上了一副面具,正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段軍見我,不禁也顯露出“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小歡喜。音樂響起,段軍牽著我的手步入舞池。嘭擦擦、嘭擦擦……攬腰、合掌、搭肩。我的視線落在段軍的肩頭,身體柔軟,呼吸順暢。進左腳45度,放平腳掌,退右腳45度,腳掌放平……呵,不行,是什么氣息縈繞我的周圍?還有糯糯耳語。不好,腳步亂了,踩著了……
“哎吆!踩到我了!”楊姐蹙眉大叫,“一開始不是學得挺好,怎么突然就亂了?”
有人走了進來,查崗的。我們快速坐回分析臺前。我低下頭看分析單,身體還是軟綿綿的,只得抵著分析臺坐著,仿佛牙疼的人托著腮,以為這樣就有了堅實的依靠似的。
“我說,你回去再練練,一準行。”查崗的走后,楊姐說,“不是吹,只要經過我培訓,沒有不會跳交誼舞的。”
培訓……我默然點頭。入廠培訓、取樣培訓、分析培訓、交誼舞培訓,這大半年,我一直在培訓中。
入廠培訓結束后,我分到了新產品醋酐車間乙班。第一天是小夜班,交接班后,乙班班長將班組人員圍成一個圈,扯著嗓子開了班會?;璋档臒艄庀?,周圍一眾都裹著棉大衣,分不清誰是誰。我被醋酐車間嗆人的酸腐味熏得頭疼,正使勁用“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久居鮑市不聞其臭”來安慰自己,對新生活的祈盼也因此削弱了大半。
傍晚六點鐘,因為2號反應釜的分析結果不合格,楊姐差使我將分析數據送與2號反應釜的操作工。操作間距離分析室僅數米之遙,我捏著數據單,猶豫著進去了。操作間很是狹長,一排儀器,一排桌凳。正是飯點,操作間里的操作工不多。
這是醋酐車間的中心,所有的機器鳴響皆在此交織、匯聚,如同一場音樂會的指揮臺。2號反應釜對應的操作臺在哪里?楊姐沒有交代。
操作工都在盯著操作臺的儀表看,誰也沒有注意到杵在門口的我。
“林曉?這么巧?!庇腥藦拈T口進來了,手里捧著飯盒。他穿著棉大衣,大衣領口豎著,眼中一泓潭水,我瞬間掉在這潭水里了。是段軍。班長開會時說,這次分到醋酐車間有兩名青工,原來,另一名青工是他。我有點蒙,沒能反應過來回答些什么,而是向他舉了舉手中的分析單,像電影里的慢動作。
他站在原地把我琢磨了一會,這才把飯盒放到操作間角落的桌子上,接過我高高舉起的分析單,眼睛卻一直看著我。我感覺暈乎乎的……
“該取樣了。你一個人下去?”楊姐打著哈欠,“查崗的來過了,我瞇會兒,太困了?!?br />
我拿著手電筒和取樣瓶,快步下樓。凌晨兩點,醋酐車間的鋼板樓梯在我的腳下歡呼、跳躍。
1992年9月22日,戌時前后
月光隱約顯現在工會禮堂的窗戶上。此時是中秋節(jié)晚上六點半,月色還不豐盈。禮堂里到處是窸窣聲,像蜂房里發(fā)出的蜂嗡一樣。偶爾會有一兩聲笑聲。
我站在禮堂大門入口處,這便于我觀察每一個人。我喜歡暗中觀察別人,暗中觀察是全知視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觀察到的信息往往比身處其中時獲得的更可靠。我看到林曉了,她站在禮堂北側的墻角。她皮膚白皙,身高一米五出頭,身形單薄得像一個沒有發(fā)育的小女生,厚重的齊眉劉海更是加重了小女生的氣息,偏偏眼神中又有因上夜班而添的疲憊。
她在張望,是小幅度地環(huán)顧四周,是悄無聲息地搜索。我下意識地將自己往暗處站了站。她能來參加舞會,這讓我很高興。至少,我不會感覺形單影只。如同上戰(zhàn)場作戰(zhàn),需要有我方的陣仗做支撐?;蛘邊群?,或者攜手。
不過,不到山窮水盡,我不愿意請她跳舞。我突然有些許羞愧,但這瞬間閃過的羞愧并沒有改變我的想法。
我拍了拍衣襟,腰挺直。衣服是曬過的。
媽媽嘮叨,衣服上有酸臭味,要多曬曬。酸臭——那是醋酐的氣味。我不愿意聽她嘮叨,特別不愿意聽她催著我找對象。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她說,段軍,你二十三了,在家閑了這幾年,假如不是化肥廠征用土地,你哪里能有這份工作?咱不但要得到這份工作,還要在廠里找個對象,這是任務。我媽將找對象編排成為任務,簡直是在扼殺愛情的美好。嘮叨如同沉重的枷鎖,銬住并繁復地催促了我,我已經快要窒息,我要透透氣。
“段軍,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始了。”旁邊的人瞧瞧自己的手表,“怎么樣,有舞伴嗎?”
我這才發(fā)現,班組里的大馮也來了,硬領襯衫將他紅潤的臉龐托起。大馮是舞林高手,聽說。
“有……哦,沒有。”我欠了欠身,“我來轉轉。你呢?”
“我?哈哈,我不愁沒有舞伴!還有兩分鐘?!彼€在瞧他的手表,嘴在囁動,嘴角細軟的胡須隨之輕輕顫動,“這么多人,挺熱鬧的,是吧?”
我點了點頭。他也就不再開口了,隨后向禮堂的另一邊走去。我聽見細微的皮鞋的踢踏聲,一定是打了鐵掌的。
我來到了禮堂靠窗的地方,掩在墨綠色絲絨窗簾旁邊。窗簾緩慢地吹拂過來,摸觸著我的臉。在這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對面的林曉。她不再四處張望,正在與她身邊的一個女孩子說話。兩個人歡喜成一團。
與她說話的女孩背對著我。她穿著湖藍色的連衣裙,身材修長。不時用手搖晃林曉的胳膊,好似在與她分享一個奇趣的消息。長長的馬尾辮在其腦后晃動,打著秋千般晃動。肩胛骨生動地起伏著。
我的目光不由追隨著這抹湖藍。
這當兒,我又想起了媽媽說的“任務”。第一次沒有排斥。
突然,禮堂的燈光黯淡下來,球燈轉動,音樂聲響起——《月朦朧鳥朦朧》。我仿佛站在月色里,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拔灮鹫找箍眨锵x在呢噥,晚風叩簾櫳,但愿同入夢?!币股珡潖澢?,從南官河邊逶迤向前,把人的目光和思緒帶進一個靜謐的隧道,帶到幽深的朦朧夜色里。我來到窗前,在窗戶玻璃的反射中看有人急匆匆地拉著自己的舞伴往舞池走去。轉身展眼看去,那踟躕不前的,更容易吸引我的注意——大馮在邀請林曉。那一個瞬間,大馮的眼鏡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澤,好像是在洗臉時不小心將紅潤的臉色染到眼鏡上去了。
啊,別理他。我在窗前走動著,在孤寂里走來走去,進入一種混混沌沌的沒有邊界的境界。媽媽的聲音又從混沌中傳來。
你談了對象,成了家,我就了去一樁心事。你爸走得早,留下我這個苦命的。這是媽媽常說的話。她每說一次,我對她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于是那一天我就說,下個月你要嫁到外鄉(xiāng)去盡管走,你不是都收拾好了嗎?那些箱子、那些包啊,袋子啊……我不用你操心,不需要你操心。我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愛情,不是為了媽媽說的“任務”——我明白自己沒有家了。人,只有在失去時,才會想起家的溫暖;人,只有在孤獨時,才會渴望情感的豐盈。我用目光撥弄著那些表明去意已決的行李,一個沒有拉好拉鏈的包,被我粗暴地扯出一角——一條深藍色圍巾。她一下子就哭了。
我走到了林曉與湖藍女孩原先站立的地方——林曉和大馮去跳舞了。湖藍女孩在哪里?一時沒找到。站在她們曾經站過的地方,我似乎察覺出這里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氣息,雖然并不十分熱切。
舞池里,林曉笨拙地旋轉。
倏地,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仿佛空氣已感覺疲倦,不愿再運載聲音了——消失在旋轉著的湖藍女孩的光芒中。我的全身立刻像通過了一股電流,又興奮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從肺部的呼吸,直到內心的波瀾壯闊把自己淹沒了。
鵝蛋臉、丹鳳眼,最要緊的是,她有光潔的額頭,額頭正中向下突起一小尖頭發(fā)——令人沉醉的美人尖——更顯柔媚。
我終于看清了她——她的容貌。
1992年9月24日,戌時
林曉個頭高了一些,其他與初中時相比沒什么變化。盡管初中畢業(yè)后再也沒有聯系,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沒想到在這里碰上。半年之隔,我們都進了化肥廠上班。她在新產品醋酐車間,我在新產品乙酰丙酮車間。
“林曉——”
“藍霏霏——”
重逢時的舉止和情感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些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么要緊呢?
的確,我似乎早已忘了初中同學(也許是不愿意想起那發(fā)育初期的痛楚),所以,當看到林曉時,我竟感覺到獲得新生的樂趣比平時感覺到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無論是哪位故知,都不如此時的林曉更親密——盡管上學時她與我并無多少交集。至于這樣的友情能否經歷雌競、芥蒂、輸贏等人性惡疾的考驗,尚未可知。
想著這些,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地,跳舞時與舞伴狹小的空間令我著了迷。我瞧了瞧他那與我挨得很近的臉——一張尋常的臉,反映出匆忙的一瞥。舞伴是誰、什么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飛揚!對,就這樣——打開、甩出去、扶著肩、舉起手臂。讓我若干次飛揚吧!如同徐志摩詩中的雪花——翩翩地在半空中瀟灑!我的心開始跳躍,血液仿佛一條奶河,在皮膚底下流動。音樂的鼓點縈繞禮堂,與我激動的神經的顫動交織在一起。從舞伴的肩頭看過去,舞池里的臉匯成了光怪陸離的一片,但又感覺有人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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