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蘺】冰糖葫蘆(小說)
一
公交車站的對面,除了靜謐的小樹林外,最惹眼的,大概就是前面那幢別墅了,在夕陽的照射下,它泛出迷人的金黃色。別墅的屋頂呈多棱形狀,建筑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在它的周圍,簇擁著一片低矮土灰暗色的民宅,別墅就像一只鳳凰臥在草雞與麻雀之中。別墅里面有個花園,面積很大,從鏤空的鐵藝圍墻,可以清楚地看見里面種植的各種花卉樹木,以及置放在假山旁邊的盆景。
“嘉琪……嘉琪……”
空曠處,驟然響起一個女人的叫喊,由遠漸近,叫喊聲音中帶著幾分失望和焦急。見遲遲無人應答,女人的叫喊聲逐漸停止了,將電瓶車車把一擰倏地離開了,此時,夕陽在西邊慢慢下沉。過了一會兒,從小樹林里鉆出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頭上梳著長辮,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高挑的個子清瘦的臉,小嘴噘著,一雙杏眼滿含怨氣,眼角還掛著淚珠。她來回在別墅四周轉了一圈后,才無精打采地提著書包,朝公交車站走去。
不一會兒,公交車來了,女孩上了車。車在柏油馬路上,不緊不慢地開了一陣,最終將女孩送到了一片老城廂住宅區(qū)。女孩慢騰騰地走著,穿過幾個弄堂后,貓著腰鉆進了石庫門底樓的房子里。
此時,華燈初上,正是千家萬戶在廚房最忙的時候,各種菜肴之香彌漫在空中。女孩正往樓上跑時,忽然身后響起一個女人的叫喊:
“嘉琪,你到哪兒瘋去了?我到處找你……”
被叫嘉琪的女孩扭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姑姑志芹。她不以為然道:“到同學家里玩了一會兒?!?br />
“到同學家里玩了一會兒?這叫一會兒嗎?3點鐘放學,現在都6點多鐘了才回來。你是不是又去看別墅了?”志芹瞪著眼睛。
“我到哪兒去,統(tǒng)統(tǒng)要跟你匯報嗎?真把自己當太平洋警察了?!奔午髯炖锕緡佒?br />
“你怎么這樣跟我說話?我不該問你嗎?你老爸早出晚歸,你又是一個女孩子,我不管誰管?”
“我都16歲了,又不是小孩?!?br />
“你現在住我這兒,我就得管你?!?br />
“我又不是囚犯,盯得這么緊干嘛?要不是我老爸沒本事,誰會住你這鬼地方?你這地方是宮殿還是別墅?”嘉琪鼻子嗤了一下。
“你現在說這話了?當初被人趕出來就像個難民,你怎么不說這話?真氣死我了。”志芹忿然道,胸脯一起一伏。
嘉琪瞅了姑姑一眼,欲言又止,咽了下唾沫匆匆上了樓。
二
嘉琪和父親住的小屋,是姑姑騰出來的一間石庫門的“二層閣”,原先是堆放雜物的,父女倆來后一住就是3年。“二層閣”面積還算可以,16平方的屋子里擱著兩張床,一張方桌,窗子朝南,斑駁的油漆地板。就是房頂高度不夠,1米6的高度,進屋得低著頭。
嘉琪低著頭鉆進了小屋,將書包往桌上一扔,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想著心思。她今天一放學又去了別墅。本不會去那里,因為在班級里,一位男同學的話刺激了她,說她人瘦得跟猴一樣;辮子又亂糟糟的,簡直就像天上的掃帚星,她氣得跳起來痛罵那男同學。因為她最忌別人瞧不起她,她是誰呀?她可是這地方電器開關大王的公主,從來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身份高貴得很。只不過前幾年,老爸爸生意失敗,工廠倒閉了,她很快從一個白雪公主轉變成一位灰姑娘,只能暫且在姑姑這里棲身。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從此以后,她沒了保姆,沒了媽媽的寵愛,一切不得不自理。她哪會自理?過慣了優(yōu)渥的生活,洗衣服都不會,更別說梳頭扎辮了。起初,每天都是老爸爸給她梳頭扎辮,姑姑知道后便不準老爸爸幫忙,說這樣下去會害了她,所以,她由此對姑姑記了恨,有了成見。
嘉琪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回來看別墅了,每次心情郁悶時,她都要乘車來躲進小樹林,朝著前面的別墅偷窺一陣,再走一圈。沒錯,她對這幢別墅有著抹不去的感情,因為她曾經是這幢別墅的小主人。過去,她每天不是由媽媽領著她到處游玩,到處享用美食,就是由保姆在身邊伺候著她。每晚,當老爸爸開著那輛黒色大奔回家時,她都要糾纏他一番,討要禮物。老爸爸經常變戲法似的,不是掏出一盒精美的巧克力,就是拿出一支冰糖葫蘆。她最喜歡吃冰糖葫蘆了,上海城區(qū)難覓冰糖葫蘆,老爸爸就會不厭其煩去城隍廟買。她喜歡芭比娃娃,老爸爸就特地去專賣店買上幾盒,為此,她那間小“閨房”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芭比娃娃。若不是這么多芭比娃娃全當作財產抵債了,她當初真想偷一只出來留著紀念。
自從棲身在姑姑的屋檐下,嘉琪已三年沒見過冰糖葫蘆,更別說芭比娃娃了。老爸爸早起晚歸,上班掙錢,忙得跟猴一樣,雖說同住一屋,但平時父女倆難得有交流,各忙各的,因此,嘉琪心里除了讀書,只能到處閑逛。
“喂,公主,下來吃晚飯?!敝厩墼跇窍潞暗?。
志芹喊了三遍,嘉琪才慵懶地下樓。晚飯是在合用廚房里燒的,吃是在姑姑房間里。姑姑60歲剛出頭,比老爸爸小好幾歲。姑夫五年前就病逝了,大表哥早就成家離開這里,她就一人單過。姑姑的身材和老爸爸截然相反,老爸爸是個干癟老頭,兩頰下陷,三根筋支撐著一顆花白的腦袋;姑姑卻胖得像個水桶,1米62的個子,體重卻達到了160多斤。也許胖人喉嚨都響,姑姑扯起喉嚨來驚天動地,隔著弄堂外都能聽見。
“又是番茄炒蛋,清蒸鳊魚,吃得都倒胃口了?!庇貌蜁r,嘉琪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這菜還差嗎?有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志芹朝她翻了下白眼。
嘉琪胡亂扒了兩口,將筷子一扔:“不吃了,飽了?!闭f著,就匆匆起身往樓上跑。
“不吃拉倒,半夜三更肚子餓,別來找我。”志芹朝樓梯口嚷了一句。
嘉琪只顧往上走,沒理會姑姑。其實她沒有吃飽,只是突然記起自己小屋里,好像有一盒奶油蛋糕,一下子點燃了她的興奮點,因為奶油蛋糕從來就是她的最愛。她匆匆上樓,朝小屋的窗臺邊上的茶幾一瞅,果然那兒有一個小方盒蛋糕,雖然尺寸很小,但再小也是蛋糕呀!她確信是老爸爸買給她的,于是很坦然地拿起來就吃。
正愜意地吃著,姑姑突然跑了上來,見此景臉色陡變:“你怎么吃起蛋糕來了?這蛋糕是我準備明天給你爸過70歲生日用的,你怎么問也不問一聲?”
“啥,老爸生日?70歲生日就買這么小蛋糕?這也太摳門了吧?”嘉琪驚異地睜著杏眼。
“你老爸他還不想買呢!是我硬逼著要買的,想將就地給他過個生日?!敝厩蹨嘏溃澳惆阉崆俺粤?,他明天生日怎么過?你嘴就這么饞嗎?”
“不就是吃塊蛋糕嗎?有錢還怕買不到蛋糕?有啥了不起的!”嘉琪回嘴。
“你說得輕巧,你拿錢來呀?你還不是靠你老爸養(yǎng)著?沒有他供著你,我看你怎么活?”志芹扯著喉嚨。
“話這么多?煩死了,啰嗦得就像個老妖婆?!奔午黪酒鹈?,白了姑姑一眼,拔腿就往樓下跑。
“啥,你罵我像個老妖婆?沒有我這個老妖婆,我看誰來伺候你?我非告訴你老爸不可,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敝厩蹥獾脤⒆雷优牡谩班剜亍敝表?。
三
弄堂的斜對面,有一個綠化帶,外圍是一圈木欄柵,木欄柵的邊上,有幾塊大小不同的鵝卵石,嘉琪找了一塊大的,用手抹了下便坐了下來,抱著膝蓋呆呆地望著前面。在姑姑家住了三年,她受夠了姑姑整天的嘮叨,喋喋不休地埋怨真讓她厭煩。如果擱三年前誰敢這樣?她就是皇后公主,誰敢在她面前啰里八嗦的?就連老爸爸也要讓她三分。她有時候腦子常常會蹦出一個很奇怪的想法:為啥老爸爸53歲時,才讓她來到這個世界?害得她跟老爸爸差了兩輩似的。平時,只要她跟老爸爸出去,別人就會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父女倆,不熟悉的人常會問:這是你爺爺還是你外公?小時候還無所謂,大了,要面子了,她就盡量不跟老爸爸外出。
嘉琪不由地惦記起媽媽來。是?。∫菋寢尣缓屠习职蛛x婚多好?至少可以陪她度過眼前的難關??蓩寢屘珢圬?,在老爸爸生意逐漸沒落時,竟然跟一個馬來西亞富商跑了,連一句留戀的話都沒有,太氣人了。不過,她有時候也埋怨老爸爸,也難怪媽媽跟人家跑了,媽媽年輕漂亮呀!媽媽離婚時才45歲,比老爸爸整整小了20歲,她才不會跟老爸爸去受苦呢!
想著想著,嘉琪又生起媽媽的氣來:你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比老爸爸年輕漂亮些嗎?除了這你還有啥本事?噢,能同甘卻不能同苦,你還算是個媽媽嗎?你拋棄我,我還厭惡你呢!你這個該死的潘金蓮!她一生氣,順手撿起地上的一只飲料瓶,狠狠地扔了出去,不巧正扔到了一位路過的女士腿上。
“喂,你啥意思?眼睛瞎掉了嗎?”眼鏡女士大聲喝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注意?!奔午骰琶Υ蛘泻簟?br />
“沒教養(yǎng),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毖坨R女士罵罵咧咧地走了。
說我沒教養(yǎng)?嘉琪怒火陡起,她真想上去跟眼鏡女士討個說法,可一想到事情是自己惹起的,頓時啞然,垂頭喪氣地又坐在了鵝卵石上。可她心里還憋著氣:說我沒教養(yǎng)?我從小就上貴族學校,你知道嗎?我的英語和數學成績,在學校從來都是數一數二的?,F在盡管落難了,上了一家普通初中,可成績從來都比別人好,你懂嗎?你這個老女人,老菜瓜!自己一副家庭婦女的面孔,有啥資格來教育我?
憋著的氣還沒地方出,嘉琪突然又莫名生起老爸爸的氣來:都怪這個老東西,好端端的日子都讓他弄沒了。過去是想吃啥就有啥,從來不考慮錢的事情,現在連吃塊蛋糕都得算半天。人家是鳥槍換炮,房子越換越大,日子越過越好;我卻是大炮換鳥槍,越換越糟?,F在媽媽跑了,別墅沒了,還寄人籬下,看別人的眼色過日子……這簡直是活受罪。想到此,嘉琪傷心極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天已很黑,路燈成了馬路上最耀眼的標志。下班回家的人逐漸稀少,四月之夜仍有幾分寒意。嘉琪抹了下眼淚,起身準備回家,一副懶散的神態(tài),就像秋天打了霜的茄子,蔫頭耷腦的。
“嘉琪……”驀然,馬路邊上響起一個男人的喊聲。
嘉琪扭頭一看,竟是老爸爸志祥回來了。志祥騎著一輛“龜王”電瓶車,戴著橘色頭盔,身上背著一個帆布挎包。嘉琪先是沒認出來,等老爸爸摘下頭盔,她才認出來,但她沒吭聲,仍低著頭往前走。
“嘉琪,你不在家里呆著,跑到這里來干嗎?”志祥問。
“這要問你那個老妹妹,是她將我趕出來的?!奔午魅碌馈?br />
“姑姑將你趕出來的?不會吧?”志祥疑惑地眨著眼睛。
“我只不過吃了她一塊蛋糕,就不得了了,就朝我直嚷嚷?!?br />
“噢,她剛才打電話給我了,我知道了。吃了就吃了,提前給我過生日也好。”志祥笑嘻嘻道,他下車支好電瓶車撐架,從挎包里掏出一支紅艷艷的冰糖葫蘆,在女兒面前晃了下,“我知道你喜歡吃冰糖葫蘆,正巧碰見有賣,就買了一串。”
“誰稀罕,去給你那老妹妹吃吧!一副窮相?!奔午靼庵?。
志祥很不悅,慍怒道:“你怎么能這樣不懂規(guī)矩?我好心好意給你買來,你卻一副冷面孔,好像我們欠你的多,還你的少?”
“你們就是欠我的多。如果不是你無能,我媽會跟人跑嗎?我會連一個家都沒有嗎?”嘉琪吼道。
“你現在住的地方不是挺好?”志祥說。
“好個屁!簡直就是個豬圈狗窩,那老女人就是個豬八戒、老妖婆……”
志祥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掄起手摑了女兒一個耳光:“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姑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們,你還說這樣的話,你良心給狗吃了嗎?”
當老爸爸的巴掌落在嘉琪臉上時,她捂著臉哭了,朝父親叫嚷:“你敢打我……你給我記???你要為這一巴掌付出沉重代價的。”說完,她發(fā)瘋似地撒開腿往前奔跑,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志祥還是第一次打女兒。他不知道自己的巴掌,怎么就會掄在女兒臉上的?他看著左手拿的冰糖葫蘆,又瞧瞧掄起的右手,像泥雕似地站在原地,好久沒緩過神來。
四
志祥是替一家公司跑業(yè)務,奔波了一天,才這么晚回家的。按理說,70歲的老人,早應該在家安享晚年才是,可他情況不一樣。雖說他早已交足“五金”,60周歲時辦了退休手續(xù),但他得供閨女讀書生活,得計劃著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因此,光靠這點退休金是遠遠不夠的。跑業(yè)務,在年齡上,他是沒有任何優(yōu)勢的,可他曾經是電器開關廠的老板,豐富的經驗和客戶資源,是許多年輕人望塵莫及的。也正是看中這點,在他破產后,立馬就有其他公司老板,聘請他擔任顧問。說是擔任公司顧問,主要還是讓他負責拓展業(yè)務,可他能一直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嗎?他得出去,籠絡老客戶,開拓新業(yè)務,因此工作量不比業(yè)務員輕。
在原地懵了許久,志祥才緩過神來,他急急忙忙掏出手機,想給女兒賠個不是。嘉琪一只華為手機,是去年他特地給她買的,主要是方便聯系。學校出于人性化管理,除了規(guī)定學生上課時間不準玩手機外,并不禁止學生課外使用手機??纱藭r他將手機打過去后,只聽見鈴響,對方就是不接電話,他只能搖頭嘆息。無奈之下,他還是先回了家,他不相信女兒會不回家,因為她從來沒發(fā)生過在外面過夜的事情。嘉琪雖然嬌生慣養(yǎng),脾氣不好,但自律性還不錯,讀書從來不用他操心,一到晚上6點鐘,女兒就會很乖地呆在家里,哪兒都不去。再說,書包在家,女兒肯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