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冬】老村(散文)
關(guān)于老村的記憶,于我,如那片貧瘠到幾近荒蕪的土地一樣,幾乎空白。
然而事出總歸有因。大約是能量弱的緣故,我歷來喜歡和父輩們走得更親近些,試圖在他們身上尋求些溫暖和庇護。和他們閑聊的過程中,一句兩句總能勾起一些陳年的往事,渲染了那些點滴殘存的記憶。
比如,前些日子在老家,參與了給侄子辦婚禮的過程,作為半個主家的我,再煩于社交也總該替父母兄嫂招呼下叔伯親友們,于是,大冷天的就近照護到隔壁的我家取暖。
一位常年在外的老伯盡管平日多抬舉我,喜歡跟我說些閑話聊些故事,卻始終在外幾十年不曾來過我家。老伯隨我前院后院的“參觀”一番,看到后院那棵瘦弱的石榴樹,或者覺得不似城里景觀枝粗葉厚茂盛飽滿,隨口問我是酸是甜,結(jié)果沒有。我說只是疫情期間去地里玩耍,隨手從老村崖上拽的一段石榴根,插在窗前為的是長大后能在夏日里遮擋一下熾烈的陽光。老伯隨口一句:“裴莊的柿子孫石的棗,堡子上(she)的石榴吃不了!”
于老人,老村的一草一木自然是一種情懷。這種情懷感染到我對老村殘存的、僅有的記憶也盡數(shù)化作了一種眷戀和深情。
之所以老村于我是一片荒蕪,除了我生在新時代長在新村里并沒有在那塊土地上生活過一天,也是因為那塊貧瘠的土地后來分給了一隊,而我是二隊,對那片土地上耕作收獲的記憶便完全沒有。
因為老人的一句話,殘存了小時候的點滴苦難后來便無限放大。爺爺是出了名的愛修溝開荒種地,和他的絕對節(jié)儉都成了方圓十里的傳奇(美談或者笑話),父親不偏不倚,完全繼承后又徹底發(fā)揚了勤儉的家風。
或許是因了一家人能吃苦的典范,或許,是為了多分的一塊或幾塊不用丈量計數(shù)的小溝坪,單干分社時我家盡數(shù)分得溝坪都在溝底最深處。南溝的朝南向陽,坪下即是溝壑絕壁。湯王墳的朝西面向河灘,地旁便是鉆眼汾水。老村的這一處,朝向東方孤峰山后太陽升起的方向。卻無論秋分前后板镢深翻點播,或芒種時節(jié)鐮刀磨快了收割,從來沒見過孤峰山,也更不可能照到太陽。等到背了一捆捆麥子從超過三角板的六十度土坡深溝爬上來后,見到太陽大多都近中午十一二點,不但父困母乏,而且個個腹中饑餓口中渴。
與我記憶中微不足道的的那點苦難相比,老村還有更多更深重的苦難。別說兒孫們絲毫沒有記憶,就連年屆五旬的我,也都是后來津津有味地當故事聽說了。仿佛和我毫不相干,實實是沒有切膚之痛切身感受,述說中也便少了咬牙切齒。如同現(xiàn)在的孩子沒有割過麥子,沒有深溝背過麥捆河灘擔過草擔一樣,自然不能懂得我們當初的皺眉瞪眼,呲牙咧嘴。
老村的石榴樹下掩藏著一個深深的地道,當年誰帶領(lǐng)挖的幾乎沒聽說過。只是后來年輕的哥哥叔叔們摘柿子打酸棗之際,偶爾結(jié)伴鉆過一兩回。我只怕蛇鼠或老鴰夜貓子突然竄出,從沒敢進去過,倒是回來的路上常聽他們說些關(guān)于地道的傳奇。
傳說當年日本人路過,從北邊的寺后看到這邊村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一圈卻到了柴家村,回過頭往北望,又望見了身后的這個村子,三番兩次地始終找不到。因此附近村莊有本村的甥舅姑姨此間多躲在“堡子上(she)”。
威逼利誘下總有人帶路,隨后日本人找過來的時候,一村人連同大小牲畜都屏氣寧息躲在石榴樹下的地道里。村子空無一人,日本人或者偶爾聽見一聲小孩哭鬧牲畜哼叫聲,大約是熟讀了《三國》知道空城計的緣故,也不敢四處搜尋,唯恐中了埋伏或暗算。惱羞成怒之后點了把火,燒了“劉務本、劉文海等在內(nèi)的六十六間房屋后”匆匆撤了。只是撤的時候路過湯王墳,拆了門樓大殿的椽檁修筑了炮樓。
老村官名北百祥,具體多少年卻沒有留些片言只字。只傳聞古時候有一年除夕,村里百姓折了湯王陵前的柏枝掛門擋災或點炮辟邪,有看陵人或者純純類似于現(xiàn)在愛護小動物協(xié)會的人愛護大自然一樣,把整個事情舉報給了官府。那時候沒有電話,舉報多用文書材料呈上,也不知道是舉報人胸無點墨把“柏枝”錯寫成“百枝”,還是縣衙太爺是捐來的官錯把“柏枝”看成了“百枝”,總之因此把百祥村人盡數(shù)殺光。
要知道莫說古代“湯王陵”三年一小祭,祭拜者州官縣府,五年一大祭,祭拜者地方總兵,就連皇上也在荒旱年間寫了“罪己詔”,親自或委托“欽察”專門來祭拜。就是后來“破四舊”的時候,被村里年輕人損壞的那兩株柏樹也都四五人合抱不住,損折“百枝”令縣衙如此大怒也就事出有因不足為怪了。
好在有一苦命勤快的人一早出門撿糞或討飯要饃,才有幸躲過了這場浩劫。大抵上是:“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線生機”的緣故,那人后來又聚集繁衍了整個村子。五千年的文明或許就是在這樣的生生不息否極泰來中保留下來了。只是那兩棵滿載文明生機的活樹,在破四舊的時候被我們的鄉(xiāng)親陸陸續(xù)續(xù)砍了當柴燒,又繁育暖和了后來的新村。
老村的俗名叫“堡子上(she)”,自然得有一個像樣的城堡門樓。自從我的記憶里丈余寬的唯一進村道路上,就僅僅殘存聳立了一個高逾三丈十米的土崖,如今也基本上坍塌成一堆,和黃土大地和光同塵了。
黃土高原上別說一座高臺門樓,就算是一片幾十畝的臺塬高嶺,一夜間也可能在狂風暴雨中沖刷到溝壑遍布,淪入汾黃,要不咋說滄海桑田呢。就算爺爺窮盡一生刻苦耐勞省吃儉穿,把老村的一多半都置辦成了自家田宅,如今也只能淪為一堆發(fā)黃的文書地契,要說有用,也只能是燒炕做飯點引一下柴火,而已!
也只有活物生命雖未必永恒,卻有世代延續(xù)的特質(zhì)。君不見那圍了老村一圈的石榴樹,盡管后來拆了老村,多數(shù)都分布在殘磚破瓦的“撂子坡”,依舊在貧瘠的黃土崖上勃勃生機,百年或者千年。就算樹長得再怎么彎曲挫折,結(jié)的果再怎么干癟,掰開薄皮依舊是晶瑩剔透水分飽滿的大顆粒耔,且我吃過,知道那越是小的鳥不啄,蟲不蛀,反倒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