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風(fēng)雪趕考路(散文)
一
大寒這天,老天又降了一層厚雪,讓本已白雪皚皚的大地又加蓋了一層厚被,也給草原小城的交通增添了更多的“堵”。
今冬錫盟的天氣很應(yīng)景,自立冬開始的那一場中雪之后,每過一個節(jié)氣,老天都會用冰冷的雪花光顧大錫盟。好在,如今的牧民都經(jīng)驗豐富了,再也不用被動地靠天吃飯了。大家早已在嚴(yán)冬來臨前備好了草料,牛羊過冬自然不成問題。人們偶爾出門辦事,家家都備有四驅(qū)的越野車,情況再嚴(yán)重了,電話救援,一兩個小時都會解困。
用過早餐,把全身武裝成臃腫的熊貓,走出樓房,走出小區(qū),開始每天必須的散步。小區(qū)南墻之外是人工打造的錫林湖,雖然有些袖珍,但草長鶯飛的時候景致也不差。岸上樹影婆娑,湖中水鳥怡然,空氣清爽,心情也敞亮。冬天來了,樹木早已干枯,湖面也已冰封,水鳥早已南翔,但依然喜歡在這里散步,既是習(xí)慣,也是喜歡這里的寧靜。只是,今天小道上的積雪超出了我的想象,讓悠閑地散步變成了艱難的跋涉,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那場大雪,想起了雪中的一次旅途。
二
1977年10月26日至30日,錫林郭勒草原連降四天暴雪,形成幾十年不遇的“白災(zāi)”。這一年也是國家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當(dāng)時,作為插隊知青,身處朝克公社,得到了恢復(fù)高考的喜訊,雄心萌動,也想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氣極寒,太陽高懸,灑下的光芒照射在皚皚積雪上反射出逼人的寒氣,更增添了嚴(yán)冬的恐怖。此刻,我和知青戰(zhàn)友小段正坐在敞篷卡車上,走向通往高考的路。
那時候,人們的衣服都很簡陋,整齊干凈不露棉花已是不錯,若論防寒保暖,那是大打折扣。那天,我在棉衣之外套了一件白茬羊皮襖,腳下是一雙大頭鞋。小段比我豐富一些,穿了一雙耐凍的氈疙瘩。彼時,我插隊剛一年半,來錫林郭勒也只有兩年,對嚴(yán)寒和雪災(zāi)的恐怖估計嚴(yán)重不足,甚至連一點充饑的干糧都沒帶。
那時錫盟的道路基本都是自然路,甚至沒有一條柏油路,只是個別低洼濕地處,為防止車輛雨后拋錨,修建了一段段的砂石公路,這些地段略高于兩側(cè),風(fēng)力作用下,不易積雪,其他絕大部分路段就極其艱難了。
剛出發(fā)時,倚坐在車廂里聊著閑篇,也憧憬著即將到來的高考,心情輕松愉快,也有幾分小激動。車子出了小鎮(zhèn),從嶺上進入一段砂石路時,有一段低洼,就在那里,突然停了下來,師傅召喚大家,車子捂住了,大家下來挖雪。時令已過大雪,雖未數(shù)九,但由于降雪的原因,天氣非常寒冷,積雪被凍得很堅硬。雖如此,人多力量大,我倆和同伴們互相輪換,一刻多鐘便挖開了路面。然后,師傅一踩油門,大家在后面助力一推,卡車便沖出積雪,上了砂石路。
接下來一段,車輛很順暢,馬達幾乎是哼著愉快的小曲向前穿行。我們坐在車?yán)锔械胶茌p松,我也有閑心眺望一下銀裝素裹的大地:遼闊的草原此刻皆被白雪覆蓋,空中沒有飛鳥,地上不見牛羊,只有稍高一點的芨芨草三三兩兩地露出上半身,在寒風(fēng)中孤寂地?fù)u曳,更增添了大地的蒼涼。都說大海遼闊,此時的草原一如蒼茫的白色大海,我們的車輛就如漂移在大海上的一葉小舟,孤單且無助??粗矍暗木跋?,想象著艱難的前路以及未卜的高考前程,心中的忐忑又陡增了幾分。突然,十幾只動物,踏著厚厚的積雪,由南向北,闖入我們的視野,待來到近前,才認(rèn)出是黃羊。這東西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見了,就在兩月前,這場大雪的第一天,我們七八個人從打草的基地徒步下山,也遭遇了一隊黃羊。它們也像今天一樣,踩著深深的積雪,一步步地艱難跋涉。同伴們誤以為它們走不動了,便奮進全力追趕過去。不料,這黃羊本身就是長跑高手,剛才人家只是悠閑地散步而已,見有人追趕,迅疾揚起四蹄,卷著碎雪,狂奔而去,眨眼便隱到雪野深處。今天這些莫非是那天那十幾只?疑惑間,它們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迅速掉頭,朝著東南面的山丘奔去,身后卷起一長溜雪煙。
恍惚間,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剛從砂石路進入自然土路,車子又拋錨了。不論師傅怎么轟踩油門,后輪只是在雪上空轉(zhuǎn),車子就是不肯前行,倒退和轉(zhuǎn)彎都不可行。無奈,大家又跳下車,重復(fù)剛才的挖雪推車。就這樣,走一段,挖一段,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才剛走過烏優(yōu)特隊部。師傅說:“也就走了50華里,全程一共280華里,還沒走五分之一呢?!薄半y道今天到不了嗎?”大家問道。“很有可能,就看前邊的路況了。大家要做好車上過夜的準(zhǔn)備,多活動活動,千萬別凍傷了?!?br />
其實,我早就感覺到寒冷了。只是,幾番上下車挖雪,身上增添了熱活氣,還不覺得怎樣,但穿著大頭鞋的雙腳卻早已被凍得麻木了。此刻,經(jīng)師傅這一說,竟然感到疼痛了,這漫漫長路和漫漫長夜該怎么熬呢?這時,我問同伴小段:“你冷嗎?”他回答說:“還行,這氈疙瘩就是抗造?!蔽艺f我的腳凍麻了,還有點疼。他在車廂里踅摸半天,從一條麻袋里掏出一件老皮襖,遞給我說:“用它裹上,咋也管點用?!蔽野哑ひ\蓋在腿上,雙腳努力伸進襖袖子里,感覺好了許多。
夜幕降臨,天上的繁星眨著冰冷的眼睛漸漸清晰起來,沒有月光,但銀裝素裹的世界勝似月光。此時,挖車的頻率減少了,但車子依然走走停停。原來,許多車輛排成一列長隊,最前頭是一輛鏈軌推土機開道,自然行進的速度慢如牛車。不記得到了哪里,草原幾十里甚至上百里沒有人煙,萬物都在皚皚白雪籠罩之下,地形地貌大都相差無幾。況且,車子早已離開了老路,舊的自然路多次被車子碾壓,比旁邊低了許多,早已覆蓋了厚厚的積雪,車子走那里更容易拋錨,只好挑丘陵的脊背走。
深夜,車隊依然如蝸牛般的爬行。偶爾,從車廂探出頭前后一望,景象居然那么壯觀,無數(shù)輛汽車的燈光沿著山脊彎彎曲曲排成一條火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浩瀚的天宇,茫茫四野,除了汽車轟鳴,再無它音。夜不斷加深,寒氣越加凝重,十多個小時,水米未進,腸胃似乎也麻木了,不知饑渴,唯有寒冷的襲擊,讓人難以忍受。人大概就是這樣,越是寒冷,越不愿意活動,就這樣蜷縮在車上,牙齒打著顫,身子發(fā)著抖,話也懶得說,只是偶爾互相提醒,千萬別睡,睡著了可能就醒不過來了。此時,那幾位同行的大哥說,要是有瓶老白干就好了,喝兩口肯定熱乎了。我抖著聲音和小段說,即使有,咱也不能喝。是的,當(dāng)時我們都是喝酒的門外漢,喝上兩口,很容易睡著,結(jié)果可想而知。就這樣,一邊鼓勵和提醒,一邊盼望著天明,更盼著早點到達目的地,恨不能升出一股神力,把距離縮短,把錫市拉近。
天終于亮了,東南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四野的景致也漸漸清晰起來,道路也好走了許多,車子雖然不能開足馬力,但至少不會停滯拋錨。我們的心情也立刻爽了起來,困意也消失,寒冷似乎也減輕。近了近了,漸漸地,電廠的濃煙如一條青龍向我們飄來,錫林浩特到了,我們終于來了。
三
那天早晨,大概八點多,到了大姑家。正趕上姑姑休班,得知我旅途的遭遇,姑姑很是心疼。雖然,我說得輕描淡寫,畢竟姑姑在這高寒地區(qū)生活了幾十年,內(nèi)心自然不會風(fēng)淡云輕,趕忙下廚房給我做了熱乎乎的手搟面。我狼吞虎咽了兩碗,抹抹嘴倒頭便睡,那一覺真的好沉,甚至連夢都沒有,醒來已過了中午。
下午,找到知青戰(zhàn)友耀輝。他在降雪之初便返城,回到母校的補習(xí)班備考。和他一打聽,得知自己物理化學(xué)全跑了偏,準(zhǔn)備的內(nèi)容一點也不靠譜,心氣兒立刻泄了一半。先前,和四姑探討這事,她曾勸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紓€中專,有個飯碗就行了??晌倚谋忍旄?,非要走這條難走的獨木橋。也是,畢竟寒窗苦讀了十二年,曾經(jīng)也是同學(xué)中的佼佼者,讀個中專,心有不甘??扇缃襁@種局面,確實底虛。猶豫了幾天,終于痛下決心,放棄這次機會,明年夏天再考。
高考結(jié)束,判卷完畢,分?jǐn)?shù)線也下來了。當(dāng)時我在二姑家,雖然沒參加考試,但心里也一直在關(guān)注。某一天,參加判卷的僧格老師找到我,拿來一張空白數(shù)學(xué)卷,掐著時間,監(jiān)督我做完,然后用標(biāo)準(zhǔn)答案一對照,居然得了七十多分。那位先生拿著卷子,像對自己弟弟一樣把我責(zé)備了半天,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去考試,那神態(tài)和心情比我都急迫。那一年,內(nèi)蒙古理科錄取線是170,也許……但我卻不后悔,錯過了就錯過了。好在,春天就要來了,新的機會越來越多,一切都會美好起來的。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四十多年過去了。今天踏著厚厚的積雪散步,觸景生情,這一段往事又浮現(xiàn)出來,牽牽扯扯地擠占思緒的空白,懷念遠(yuǎn)去的青春,感慨易老的人生,但時光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珍惜余生,夕陽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