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冀】暖冬(微小說)
我搖下車窗,長久地看著路邊那個小小的墳頭,枯草離離。我走下車,點燃一根煙,插在墳邊。
又是一個暖冬,再加上年前打春,日頭掛到半空時,走在街上已經(jīng)不太感覺得到冷刺了。路北面陽背風(fēng)的墻腳下,幾個叔叔大爺坐在馬扎上,抄著手縮著頭伸著腿,舒舒服服曬太陽。
我掏出煙來,向這群自封“北墻根等死隊”的隊員們走過去。
這個說“華子回來了”,那個說“華子在家過了年再走哇”,一句一個“華子”,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再加上個輕聲“子”,只有爹娘這樣叫自己,快五十了,給叫得心里熱乎乎的。
一個叔叔要把自己的馬扎讓給我,我謝絕了,放倒旁邊一個玉米秸捆子,盤腿坐下聽叔叔大爺們接著侃大山。
一個說:“老三,你昨天不是還在美國白宮旁邊擺攤賣糊涂(山東、河南方言,即黃面湯)哩么?”
老三叔一臉無奈:“出事了,再不跑麻煩大啦!我那生意火得不得了,人山人海,都想喝糊涂,擠得一地是鞋!美國總統(tǒng)知道么?就是那個老絆腳的老頭,喝糊涂喝上癮了,上癮也白搭,總統(tǒng)咋啦?總統(tǒng)想喝糊涂也得擠!他忒老了,擠到跟前,糊涂早賣完了,沒法,他請人寫了幾個毛筆字,掛到他白宮辦公室里?!?br />
我問三叔:“啥字?”
三叔一本正經(jīng):“難得糊涂!那意思就是說想喝糊涂不容易!”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三叔特別委屈:“都說吃啥補(bǔ)啥,結(jié)果這老總統(tǒng)喝糊涂喝得找不著東西南北了!一群警察滿世界抓我,多虧我跑得快!”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又抽兩根煙,這話題就從國際轉(zhuǎn)向國內(nèi),和眼睛一起轉(zhuǎn)向村頭十字路口的肉攤上。
一個叔叔說:“都是本村爺們,價錢沒比集上低過,集上還能還還價,這連價都沒法還,一毛兩毛的零頭也不抹,筋筋絡(luò)絡(luò)也不剔,做生意不活絡(luò),到集上去幾個集賣不了一頭豬,也就在咱這三兩個莊上賣得了……倒不缺斤兩……”
一個大爺說:“哪兒聽說過女人殺豬的?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我家吃肉從不到集上去,就在她那兒割?!?br />
幾個人說俺家也是,幾聲嘆息。
我又讓了一圈煙,起身向肉攤走去。
冬嫂子的大嗓門遠(yuǎn)遠(yuǎn)地就亮起來:“華兄弟,啥時候回來啦?”
我一路答應(yīng)著。
案上擺著切開的豬肉,旁邊柳樹頭上掛著半扇豬。冬嫂子不瘦,但也不算太壯實,閨女出嫁,兒子上大學(xué),連個幫手也沒有,不知道這豬她是怎么殺的。原來冬子殺豬,現(xiàn)在她接著干。
我踢了踢案下的大盆:“嫂子,這是啥?”
“牛下水,進(jìn)的。”
家里已經(jīng)買了不少豬肉。我撿根小棍挑著牛下水看了看,是草包和大小腸,一層碎冰碴子。
"我就愛吃牛下水,嫂子,把這些都稱了,我回家拾掇。”
冬嫂子一邊撈,一邊說:“我給你控控水?!?br />
差不多了,我扯個塑料袋裝上。冬嫂子稱好,540元,我掃碼付了錢,和嫂子告?zhèn)€別,提上回家。
轉(zhuǎn)過身來,冷風(fēng)就進(jìn)了眼。冬嫂子比我大兩歲,嫁過來時,可是十里八村出名的俊俏姑娘,現(xiàn)在就像羅中立的那幅油畫,只需要把畫名《父親》改成《母親》。
回到家,娘接過袋子一看:“你啥時候上集了?告訴你別買東西別買東西,從小到大,不會過日子!這半袋子血水,你是買肉哩,還是買水哩?俺這個傻兒!這是誰家的,我到集上找他去!”
我說:“冬嫂子家的。”
娘長長唉了一聲,不言語了。
妻子接過袋子去收拾,也不忘用眼剜我:"咱的錢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偷偷摸摸做賊一樣補(bǔ)個課!再也別給說腰疼脖子疼!"
我自知理虧,磕出根煙來到院里去抽,還沒點上,妻子趕過來劈手從嘴上搶走了。
到了飯點,妻子端著菜過來,還忘不了調(diào)侃我:“先生,請用餐,這道菜名叫高價皇室溜肥腸!”
我哈哈大笑,開了一瓶酒,倒了兩杯。我碰碰另一個酒杯:“過年了,兄弟,喝一杯?!本茻幔庀?,爽快!
我摟過小兒子,問他:“兒子,你和誰最鐵?”
兒子正玩他的遙控汽車:“當(dāng)然是小寶啦!”
“你和他這么鐵,把這汽車送給他行不行?”
“當(dāng)然行?!?br />
“俺兒仗義!”閉上眼睛,好像立刻有人笑瞇瞇地?fù)衔业募绨?,我嘆口氣,“爸爸也有鐵哥們呢!”
我端起酒杯沖對面酒杯示意,一口下去,酒有點辣眼睛呢。從小到大,我和冬子偷杏摸瓜,逮魚捉蝦,和鄰村的孩子干架,從不分開。除了吃飯各回各家,連晚上睡覺都在一起,今天你家,明天我家,一個被窩里鉆,一人一頭,被子小,得頂著睡,你壓我一條腿,我壓你一條腿,誰也不吃虧。
妻子要來奪我的酒杯,我瞟了她兩眼,妻子的手縮了回去。
那一年我參加高考,大雨瓢潑,把我隔在了家里,爹說興許再等一等雨就小了,就立刻送我去城里。
誰知道到了第二天凌晨四五點,雨勢依然不減,爹出去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汪洋。八點,第一場考試就要開始,一個巨大的定時炸彈的表針,鏗鏗鏗地響在我們?nèi)胰说念^頂,爹說:“走!走著去!”
娘一拍手:“冬子家有輛賣肉的三輪車!”
喊開冬子家的門,冬子跳腳大叫:“咋不早說!昨天就該說!”
立刻發(fā)動三輪車,大家七手八腳用雨披和塑料布把我包裹好,再找不到東西給冬子避雨了。冬子隨手撈起油膩膩的賣肉圍裙,往頭上胡亂一扎:“走!”
前路雨腳如麻,暗黃的車燈聊勝于無。三輪車一路“突突突”叫喚著,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亂蹦,顛得我蹲下來,緊抓住前面車幫,左跳右跳上跳下跳,如果站起來肯定得顛下車去。冬子半蹲著,屁股根本不沾座椅,兩手抓把,就像駕馭一只史前怪獸。這哪里是趕考,分明是搏命。
大概趕了一半路程,剩下的十來里路程全是黏土路,前車輪給泥巴塞得再也轉(zhuǎn)不動。冬子跳下車來咣咣兩腳,把擋泥板踹下來,撿起來扔到車廂里,抹著臉上的泥水大笑著對我喊:“華子,瞧咱這越野賽車!”
一路狂奔,泥漿飛濺,糊到臉上,又給雨水沖掉。二十多年前,有這樣一對追趕命運的兄弟。
等趕到縣城,雨也小了,天也亮了。
冬子從透濕的褲袋里摸出一張黏糊糊的十元錢,塞到我手里:“華子,買點飯吃,考試不能餓著肚子!”
我說我?guī)еX哩。冬子揮揮手,開著他的越野車走了。
娘來了,要收拾我跟前的酒瓶酒杯。我伸開胳膊攔住,答應(yīng)娘只喝最后一杯。
十年前,冬子去南方打工,有人落水,他去救,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了。北方的小坑小洼倒也罷了,南方的水深,冬子,你不知道吧。
我確實有點微醺了,端起酒杯沖對面酒杯磕一下桌子:“兄弟,最后一杯。”
冬子,你忘了一件事。小時候到了夏天,誰的光肚皮上沒有兩條燒火棍畫的黑道子?只要黑道子沒了回到家就挨頓揍??墒钦l不是在水里玩了一晌之后,上岸曬干再補(bǔ)上兩個黑道子?我們都為這種天才創(chuàng)意得意得嘿嘿哈哈大笑,只有你聽爹娘話不敢下水,像個傻瓜眼巴巴地蹲池塘邊看我們打水仗。一莊到兩頭,所有的光腚孩子,都笑話你不會水。冬子,你在江邊舍身一躍的時候,忘了肚皮上那倆黑道子了吧?
冬子,哥,你不止溫暖了南方的那一江春水。
①540元,改為542塊8毛3
②別跟我說腰疼脖子疼
又一個叔叔接上說:“還是冬子,不笑不說話,兄弟叔伯叫著,親近。分分毛毛從來不要,還要添塊油膘。"
①本意是慢慢引出冬子,加上上段冬子出場是否過早?
②最后一段是否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