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年集的年味總是特別濃。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個大集，天氣湊趣，雪后天晴，父母要來鎮(zhèn)上趕年集了。老年人對年集的感情遠比年輕人深厚得多，這個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開門一看，氣喘吁吁的父親站在門口，戴著口罩，帽子捂得嚴嚴實實，手里提著一袋花生，“這是昨天在家里用鐵鍋炒的，炒得有點兒過了，可咱這是小角花生，肯定比街上賣的好吃?！备赣H將花生袋子遞給我，轉(zhuǎn)身要走?！鞍?，急啥呢，還沒進門喝口水，就要走！”我放下花生袋子，趕忙拉住父親胳膊。
　　 “爸，快進來吧！我媽呢？咋沒有上來？飯馬上好了，您和我媽一會兒在這兒吃飯。飯后咱們一起去?！闭谧鲲埖钠拮于s忙走出來說。
　　 “不進去了，你媽已經(jīng)到街上了，我和你媽一塊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多少買點年貨就回去了?！备赣H一只手扶著門，無論我們兩個怎么說，他還是那個倔脾氣?？粗赣H佝僂的脊背和急匆匆的走去的背影，一種酸楚涌上我的心頭。勤勞善良的父母，總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的那片熱土。我和妻子多次要求他們來鎮(zhèn)上和我們一起住，但他們說什么也不肯。甚至有時候讓他們在我這里吃頓飯，他們也擔心被我和妻子留在這兒。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有時候也讓我不由得感嘆，難道人老了就這樣戀老家嗎？
　　 此時此刻我總覺得應該對父母做點什么，可又不知該做些什么。突然間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xiàn)。我對妻子說：“抓緊吃飯，咱們也趕集去?！逼鋵?，細算起來我有多少年沒有跟著父母一起趕集了！小時候趕集湊熱鬧曾是我的最愛。
　　 記得小時候趕年集，生怕父母不帶我，早早起床，胡亂把臉一洗，扒拉幾口飯。然后自告奮勇把趕集要用的竹籃和編織袋拿出來放在父母面前。等著父母一切收拾停當，就一路蹦蹦跳跳往集市方向趕去。去往集市的路崎嶇蜿蜒，如果遇到雨雪天，地面結(jié)冰，母親就牢牢拽著我的手，生怕我摔倒，父親也會撐傘護著我，自己身上濕一半，而我身上則是干干的。每每想起去趕集的情景，我就打心底感激父母的呵護。走到了集市上，望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涌動時，我興奮總想掙開媽媽的手。母親這時緊緊攥著我的手，生怕我一時走丟。因為四面八方來這里趕年集的人太多了，稍不留神就會被人流擠散，小孩走丟的事在那個年代時有發(fā)生。
　　 我家當時的經(jīng)濟條件差，父母平時滿足不了我的“饞勁”，所以趕集就成了我揮之不去的一種奢望。父母趕集最要緊的事就是買肉。那時候正月串親戚一般都帶兩種禮品：點心和禮條。要是在趕集時下手遲了，買不到好禮條就糟糕了。父母也都是實誠人，串親戚時拿出來的禮條，若是不新鮮或看相不好，總覺著不好意思，拿不出手。所以早早去趕集，就是能早排上隊，能買上好禮條。至于我家自己過年吃的肉，也是吃飯穿衣量家當，能省則省。買好了肉，再買時令的蒜苗、芹菜時就要看兜里還剩多少錢。把禮條寄存到熟人家里，母親才讓我開始挑選東西，望著街道兩旁琳瑯滿目的商品，讓人目不暇接，心里興奮極了。畢竟這些東西難得一見。集市上有太多我想要的東西了，威武的沖鋒槍，閃亮的金箍棒，香糯的芝麻糖，絢麗的煙花……可很多東西也只能看看罷了。在所購的年貨里，萬不可少的是一掛一千響的鞭炮，一包八根的閃光雷，和一段甘甜的甘蔗，有時還會買十多個香甜可口的龍蝦糖，但每次我都想買更多，瞅瞅這個愛不釋手，看看那個留戀不舍，但父母總是說，下次再買吧。回家時，我的手依舊被母親緊緊攥著。直到自己長大成家后，有了孩子，才理解那時作為父母的難。
　　 我上高中的那年，突然發(fā)現(xiàn)父母特別愛去趕集，回來時卻兩手空空，后來看見他們一毛一塊地數(shù)錢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yōu)榱私o我和妹妹攢開學的學費，一連幾天就在大街賣白菜。那時的白菜幾分錢一斤，想想那種艱難如賣炭翁買炭的場景，我開始暗下決心去好好學習?，F(xiàn)在想來，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父母盡可能讓我們過得體面，而他們自己卻節(jié)衣縮食，吃了很多苦。
　　 參加工作后，我在鎮(zhèn)上中學上班。我在鎮(zhèn)上的小房子里有暖氣，也寬敞。我和妻子多次要求他們和我們一起住，可他們總是有托辭，說什么村里不冷，地里的活需要打理，總之就是不愿意上我這兒住，有時讓我也是鬧心不已。在去年，父親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瞞著我在家吃藥，等到我知道后帶他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有些白肺，情況非常嚴重，在醫(yī)院治療了一個多月有所好轉(zhuǎn)，出院后我不顧他們的反對，堅持把他們接到鎮(zhèn)上的小房子里住，可過完年沒幾天他們就非要回去。說什么，地里要施肥，要排紅薯埂等等。我以為他們怕和我們在一起住不慣，畢竟老年人的飲食習慣和年輕人有些不一樣。后來才知道他們主要還是離不開勞動，離不開他們生活了一生的小院。盡管如此，父母對我們的牽掛還是一直不變。隔三差五，不怕路遠，給我們捎些青菜，送點面粉或自己蒸的饅頭。盡管我和妻子也是每隔幾天就買點兒水果和點心開車回村去看望二老，但我付出的遠不及他們對我們的摯愛。
　　 每次我們回去，他們都會說：“家里啥都不缺，你們費那錢干啥，你們還要供孩子上學，花銷大。”等等。說得我們內(nèi)心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
　　 今年冬天，天氣奇寒，雨雪天是一波挨著一波。我多次打電話給父母：“需要什么，我買了送回去。不要多出門，路滑不安全?！笨伤麄兊钠庖廊痪蟮煤埽茏约鹤龅氖虑?，誰也不想麻煩，就連對我這個兒子也一樣。
　　 前幾天雨雪纏綿，直到昨天下午出了太陽。路上的積雪，被車輛碾壓之后特別滑溜。聽說好幾個人被摔骨折，我和妻子立馬買了大肉，青椒、豆角、蒜薹之類送了回去，可父母非說不喜歡吃這東西，讓我退了。我知道他們舍不得讓我花錢，只好說，東西退不了。真吃不了就讓他們把東西扔了算了。最終父母不得不接受。
　　 年集大街上，人來人往，水泄不通。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我和妻子忽然看見父母站在菜攤前，正在詢問價格。這里的蔬菜比較新鮮，可價格較前幾天價格漲了不少。我剛要出錢買，母親不愿意。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和妻子已經(jīng)商量好，這次趕年集，我們陪著父母，只要是他們相中又嫌貴，不愿意買的，妻子就會打著掩護，在他們走后悄悄買下。
　　 母親說你們轉(zhuǎn)吧，我們自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我知道母親想支走我們，不想讓我們掏錢。他們仔細慣了，不想買太貴的東西。母親突然腳底下一滑，冰滑的路面讓母親站立不穩(wěn)，我趕忙攙扶住母親。“還是我倆陪著你和我爸轉(zhuǎn)吧，你看地面多光滑，萬一有個閃失，過年都過不好?！甭犖疫@么一說，母親也沒再說什么，我攙扶著她向前走。集市上還是像當年一樣，人頭攢動，賣水果的，賣魚的，賣肉的，賣春聯(lián)鞭炮的叫賣之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但歲月已讓父母開始變得蒼老和柔弱。
　　 我們一起走在集市上，父母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父母一邊走，一邊詢問著商品的價格，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在一個賣糕點的攤位前。母親的目光突然被那些精致的糕點吸引住了，她拿起一塊點心，仔細地端詳著。
　　 “媽，你喜歡吃這個嗎？我給你買點嘗嘗?！蔽艺f。
　　 母親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微笑著說：“這不一定好吃，再轉(zhuǎn)轉(zhuǎn)吧?！?br />　　 我知道，這是母親又舍不得讓我花錢。我看了一眼妻子，妻子心領(lǐng)神會，停下腳步。我對母親說：“那咱們再轉(zhuǎn)轉(zhuǎn)?！蔽抑溃郧澳赣H最愛吃這個，但由于以前條件不允許，所以很少買來吃。可現(xiàn)在條件好了，她還是改不掉那種寧可委屈自己，也不亂花錢的習慣。
　　 就這樣我陪父母在街道慢慢轉(zhuǎn)著，穿過擁擠的人群，如同穿過一幕幕感人的崢嶸歲月。我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小時候和父母一起趕年集的情景，原來集市規(guī)模小，只有一個東西街道，而且道路狹窄。現(xiàn)在街道加寬了，而且新建了南北街道，集市范圍也得以延伸。時代在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水平越來越高，現(xiàn)在集市規(guī)模越來越大，商品品種和花樣越來越多，讓人眼花繚亂。妻子手上提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我的心得到一絲安慰。雖然歲月滄桑了父母的容顏，但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我的關(guān)心卻從未改變?；秀遍g時光穿梭，我又變回到了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和母親手牽手，在喧鬧的集市上一直走著。
　　 直到回到了家，父母才明白妻子手里提的一袋袋東西是怎么回事兒。母親這次沒有再埋怨，父親也滿帶笑容打圓場：“買就買了吧，孩子們的心意我們不能辜負！”父親的話讓我很受感動，也讓我愧疚萬分，感覺自己虧欠父母很多。前些年，母親說不要買啥，我就不買，貌似很聽話，其實挺自私，老想著自己的小家。莫言說過：“有時候背著父母的話走，才算是真正的孝順?！边@句讓我如夢方醒?？粗改干n老的面容，蹣跚的腳步，我才意識到他們的年紀越來越大，盡孝要趁早，莫要等。
　　 “媽，這種糕點真好吃，這件衣服也挺好看……”我正說著，母親看到妻子一個人在廚房做飯，就笑著說：“快去廚房幫忙做飯吧！別讓她累著了?！蔽液鋈环磻^來，像小時候一樣，起身對母親回答說得令，然后轉(zhuǎn)身奔向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