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五月的九宮山(散文)
一
此時是五月,山下已是初夏,九宮山還在暮春里,這是九宮山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我和春花站在山間,空氣如酒如釀,甜甜的,潤潤的,一呼一吸間,都是草木的氣息。山在眼前無盡鋪開,如浪如濤,漫山遍野都是綠色,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凝視久了,感覺綠如汪洋,要把我席卷。云在天空悠閑地晃。山里的云,純凈,柔軟,有山的風骨,草木的清新,它們靜靜俯視九宮山,一直都在這里,從不曾遠離。它們也曾化為一片雨,滋潤過一片葉,一朵花,一根草;也曾進入大地的深處,窺見到大地的歡樂與痛楚,最終又離開大地,回到天空,與大地永恒地遙望。幾縷霧在山尖頑皮地飄,霧一生都在追逐著山,輕輕地來,輕輕地去,它的來去神秘而幽遙,它的存在,讓山有了夢幻之美。
我們沿著盤山公路而行,與一棵棵樹有了美好的邂逅。這些樹,鑄造了九宮山的柔美與堅韌,它們在無邊的光陰里把自己站成一種絕世獨立的姿態(tài),不驚不奇,萬般悠然。松樹是最多的,它不是九宮山最美的樹,卻是一種最耀眼的存在。一棵松樹最為風光,立在路中央,有一個很世俗的名字——迎客松。不過我還是喜歡稱它為松樹。這棵松樹長得和別的松樹略有不同,更闊大,更粗壯,枝干旁逸斜出,有瀟灑不羈的風范,每一根樹枝都在熱情地迎接陽光,確有迎客的姿態(tài)。
路邊一山壁往里凹陷,露出一小塊平地,中間有一亭,舊舊的,此亭無名,但很久以前就有了,后幾經(jīng)修復,曾是上山之人休憩之所?,F(xiàn)在,上山不用走路,都是坐車,所以很少有人在此停留,亭漸至荒廢。亭四周有泉水叮咚,野花紛披,蝶兒舞,蟲兒飛,演繹著生命的純美與蓬勃。這里雖小,風景也非絕佳,卻是一個不俗的所在,適宜吹笛弄簫,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品茗清談;適宜修籬種菊,風花雪月;適合哼一曲《高山流水》,舞一支《花月夜》。在這里,可以盡情放縱自己的思緒,讓心去自由地飛,哦,我感覺自己的心飛到了花間,聆聽到花開的聲音,那是人間的天籟;我的心飛入到泉水中,觸摸到泉水的哀愁和甜蜜;我的心飛到了草叢里,看到了草的脈絡,上面落滿閃亮的小水珠,真好看。我感到無邊的詩意和純粹洶涌而來,人深深地醉。
我在亭中踱步,撫摸柱子,似是撫摸到歷史的滄桑面孔。我看到南朝的晉安王陳伯恭,搖一把折扇,穿一襲白衣,佇立亭中,遙望滿山秀色,眼神里有欣悅,也有悵惘。為避戰(zhàn)亂,陳伯恭帶領幾個兄弟來到九宮山,曾在此歇息過,后來他上九宮山建了九座行宮,九宮山之名由此而來。陳伯恭本可以榮華一生,也不乏登上王座的可能,奈何命運的撥弄,讓他遭遇亂世,為了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他無奈選擇逃離。陳伯恭是一個懂得隱忍,進退有度的人,不激進,更不消極,可謂智者。在歷史上,陳伯恭也許默默無聞,但是一座山,卻因他而載入史冊,也讓九宮山有了一點歷史積淀和資本,由此也奠定了他的不凡。
二
離開盤山公路,我們爬上一段石階,這是一段古道,在宋朝時為香客上山的必經(jīng)通道。南宋名道張道清于1184年,游匡廬,過九江,走到九宮山后,憶起夢中玉帝之令“星應斗牛,界接匡廬,逢興則止,遇九而居”。抵達山頂后,張道清在鳳凰嶺處建造數(shù)座道觀,名“瑞慶宮”,香火極為旺盛,九宮山從此成為道教勝地,為全國五大道場之一,一度香客眾多,古道經(jīng)年人流不斷,甚為熱鬧。
如今古道真是冷清,人們上山都坐車,誰還走古道呢,唯有極少對古道有情結(jié)之人還會來走一走,緬懷一下古老的時光,感受一下舊時的氣息。
踏在一級級石階上,仿佛踏進了南宋,石階呈青色,漫漶著蒼涼,浮動著寂寥,上面鋪滿松針,落花,枯葉,以及小蟲子的夢想和陽光的香氣,它們與古道不離不棄,彼此在漫長的歲月里相依相守,看星星閃閃,月光柔柔,雨雪霏霏,清霜盈盈。古道想必無限感慨,它在這個時代,是不合時宜的,屬于它的時代已經(jīng)消逝,但是它愿意堅守,因為總有記得它的人,它的存在總能撫慰一部分人,溫暖一部分人,這就是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一級級往上爬,竟不覺得累,心仿佛跌入亙古的寧靜里,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爬了一段,回頭看,古道在我腳下蜿蜒下去,隱匿在濃密的林木中。突然,似有嘚嘚的馬蹄聲從大地的深處涌出,我又驚又喜,只見闖王李自成打馬而來,他帶著幾個侍衛(wèi)奔上古道,此番上九宮山,他并不為欣賞風光而來,而是為了逃避清兵和明朝降兵的追捕。所以他騎馬的姿態(tài)少了幾分灑脫,更多地是倉皇,還有深深的失落。他一定在想,自己本已勝利在望,為何淪落至此。他仰天長嘆,把一聲聲嘆息拋在古道上,古道一一收納,又心存悲憫,英雄的失敗如美人的衰老,都是惹人哀憐的。
古道的盡頭是一處闊朗的平地,芳草萋萋。此地為“一天門”,為古時上山重要門戶,兩邊曾有兩個石柱,上面刻著“一天門”三個字,還有文人墨客留下的詩句,后來在戰(zhàn)火中,石柱被毀。
我們坐下休息,仰望前方,廣袤的山野往左邊延伸,延伸出盛大的蒼茫和浩瀚。右前方有一座瓦房,那是公路養(yǎng)護站,一條逼仄的山道從站門口往右邊逶迤而去。春花說,那條山道可到“吳楚雄關(guān)”,當年是吳國和楚國的邊界,也沒什么看頭,只剩下少許碎石瓦礫,如今也沒人去,順著吳楚雄關(guān),再往左走,可到江西,我可以順著這條道回家去。我假裝生氣說,你想累死我呀。春花笑得如鈴兒響叮當,在山間蕩開,蕩出很遠。
走了兩個小時,口渴難耐,我們到管護站里面討杯水喝。站里的人不多,只有兩個人值班。山里人樸實,雖然我們與管護站的人不熟,但是他們很熱情地給我們端來兩杯水,還捧來一堆花生給我們吃。臨走時,又給我們一人一頂草帽,嶄新的,說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雖不灼熱,但是曬久了,也會曬黑的。兩個實誠的人。我們本想謝絕,但為了不辜負他們好心,還是戴上,改日再奉還。
三
拐入另一條山路,右下方是鳳凰嶺,九宮山鎮(zhèn)就坐落于鳳凰嶺中。云中湖如一匹綠色的絲綢鋪在大地上。棟棟房舍掩映在綠樹濃蔭中,有人語聲裊裊飄來,如煙縹緲,很快,消散在山間,無影無蹤。
山路邊有數(shù)家休養(yǎng)所,一棟棟樓房在山坡呈梯狀分布,格局相似,彰顯著濃郁的現(xiàn)代氣息,仿佛有意抵抗九宮山的古老。一扇扇窗像一個個火柴盒,有人影在窗前晃動。院子里晾曬著白色的床單和被套,地上鋪著塑料布,曬著一些干菜,呈現(xiàn)著休養(yǎng)所的特征,也帶出生活的痕跡。
對這些現(xiàn)代化的樓房,我談不上喜歡,有時竟會悵然,總覺得這些樓房和九宮山不相配。我有古典情結(jié),總是神往那些古代建筑,常在心里揣摩,陳伯恭當年建造的九座行宮,定是綺麗而精巧的,那些亭臺樓閣,飛檐翹角,一瓦一木想必極為精致,古韻流瀉;還有張道清當年修建的瑞慶宮,想必是怎樣的恢宏,古樸。那些古建筑和九宮山的氣韻是多么相得益彰呀。只是歲月悠悠,歷史頻繁更迭,九宮山數(shù)次遭遇戰(zhàn)火,那些古建筑無法得以獨善其身,最終變成瓦礫,塵埃,讓人痛心。歷史像一匹野馬,在我記憶的草原上奔馳著——九宮山大片建筑第一次被毀,是在南宋開慶元年。那年,忽必烈引金兵圍困鄂州。年冬,忽必烈得知國內(nèi)發(fā)生宮庭政變,遂命已到達長沙的金軍元帥烏良合臺引兵與他匯合,返回北方。烏良合臺的部隊途經(jīng)九宮山,大肆焚毀山上建筑。1933年,國民黨軍郭汝棟率兵入山,九宮山再次經(jīng)歷一場浩劫。唯有瑞慶宮的真君石殿得以在數(shù)次戰(zhàn)火中幸存,佇立在云中湖湖畔,為九宮山增添了豐厚的人文魅力,也讓人窺視到宋時道觀的建筑風格,打撈到歷史的痕跡,讓人稍感欣慰。
行至一段,左邊見一座門樓,素淡的色澤,門樓上寫著“桃姚仙洞”。兩邊有數(shù)棵桃樹,山中的花開得晚,一樹樹的桃花開得正艷??匆娞一ǎX子里就會跳出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想我是讀了此詩才愛上桃花的吧。這桃花呀,風情萬種,從遠古一直開到現(xiàn)在,妖嬈了千年的光陰,在詩經(jīng)里始終鮮艷,讓人如何不愛。
上一段石階,可見右邊有一洞,這就是“桃姚仙洞”了,一股清泉汩汩流出,在洞外形成一個小水潭。春花說,把硬幣置于水中,硬幣不會下沉,而是漂浮在水面。試驗一番,果然如此,想必和水中所含礦物質(zhì)有關(guān)。關(guān)于此洞,當?shù)亓鱾饕粋€傳說:玄武門之變后,李元吉的兩個妃子——桃妃和姚妃逃出,來到九宮山下界牌村,桃妃當時懷有身孕,生下李元吉的遺腹子阿寶,托付于他人,然后和姚妃在此洞修道,十八年后雙雙跳下懸崖。據(jù)志書記載,此洞曾有石床、石案、煉丹爐、搗藥臼等物,如此只有泉水經(jīng)年流淌,那是桃妃和姚妃的淚吧。
傳說很凄美,讓人感懷。兩個美麗的女子,曾經(jīng)是深宮里兩朵柔弱的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以為可以安穩(wěn)一生。只是男人的戰(zhàn)斗勢必影響著女人的命運,桃妃和姚妃在風華正茂時遭遇了人生的起伏。為了活命,她們必須堅強,僥幸逃出深宮,想必歷經(jīng)多少千辛萬苦才來到九宮山吧,也許是看破紅塵,也許是為了給精神以支撐,她們最終選擇在石洞修煉,生活的清苦實在難以想象。這個石洞,濃縮了兩個女子命運的悲愴。傳說的真假不得而知,這并不重要,在我們看不見的視野和時代里,所有的真相都無法驗證。人們把這個傳說賦予給此洞,想來也是深愛九宮山吧,也是間接對玄武門之變的一種譴責。我寧愿相信所有的傳說和故事都是真實的,因為它們豐富了我們生存的世界,豐富了我們的心靈。
四
抵達九宮山鎮(zhèn)附近的最高峰——銅鼓包,這個名字很有趣,念起來鏗鏘有力,因為峰頂如一只巨大的圓鼓,山體中富含云母,在陽光的照射下呈銅色,故名銅鼓包。
我們躺在草地上,把一身的疲倦交給身下的草,交給五月的陽光,無比美妙。我們仰望天空,躺著看天空和站著看完全不同,躺著看天空,視野更開闊。山里的天空純凈,仿佛呵一口氣都怕褻瀆了它。我們把大片的藍收入眼簾,那種藍很純粹,很迷人,若是有一種布料可以藍得像這片天空,做成一條裙,穿在身上,簡直可以藐視所有的花紅柳綠。
我對春花說,躺在這里真享受,不想回去了。
春花說:以后我們常來。
我默然,常來固然容易,但是夏日游客多,躺在這里還能自在嗎。何況九宮山大多數(shù)日子不是雨霧,就是冷,也唯有這個季節(jié)出來最愜意。
有兩只小鳥飛來,在我們眼前飛過,是桃妃和姚妃變的吧。我覺得她們沒有死,而是成了仙,她們一定是想念九宮山,趁著這個美麗的五月,下凡來看一看九宮山如今是什么模樣。我也想變成一只小鳥,飛到老鴉尖去看一看,那是中南第一峰,沒有公路可以通行,以我的體力,難以攀越,唯有變成小鳥,才能到達。
我今日的行走,只是對九宮山做了一次粗糙的打量,遠遠未能抵達到它的深處。不過,我還有漫長的時間,走遍九宮山的角角落落,去挖掘它的奧秘,洞察它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