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二哥躺在病床上(散文)
二哥躺在病床上,一如既往,閉著眼睛,嘴上戴著氧氣罩。有痰,無力吐出來,堵著喉嚨,“呼嚕呼?!敝表憽芍凰幤孔永锏囊后w,一滴,一滴,滴下來,然后,順著輸液管,緩緩流進二哥的軀體。床一旁,有監(jiān)視器,心跳、脈搏、血壓、體溫等指標,化作一條條蚯蚓,在屏幕上起伏跌宕地蠕動。其中,體溫指標最異常,38.5°。
因為發(fā)燒,大年初七,二哥被送進醫(yī)院。一天了,高燒依然不退。
十幾年前,二哥就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從健忘、抑郁,到焦慮,再到躁狂,到生活半自理,直到躺到床上,完全不能自理。一個體力健壯,性格豪爽的二哥,一步步跌進疾病深淵。他一步步跌進疾病深淵,一步步驗證著現代醫(yī)學面對某些疾病的無奈,驗證著人類面對某些疾病的軟弱無助。
前些年,侄子小杰和侄女小萍還不愿接受這個事實,拉著我二哥,到北京、濟南等大醫(yī)院,求醫(yī)問藥,期望能有醫(yī)治我二哥病癥的靈丹妙法。藥是有,也一直在吃。有時候,還送進醫(yī)院,醫(yī)治一段時間。這些,只起到延緩作用,無法扭轉一步步加重的趨向。
我二哥所在的胡同里,有好幾個像我二哥這樣的病號,早就駕鶴西去。我的一個表哥,得了這個病,一年光景,趕上新冠疫情,匆匆而去。我二哥,卻堅持了十幾年,還活著。這其中,除了我二哥本來身體素質好之外,小杰和小萍的孝心,我二嫂的精心陪護細心照料,最為重要。跌進疾病深淵的二哥,在床上躺了已經兩年左右,吃喝拉撒,全靠我二嫂和孩子們伺候。除了醫(yī)藥,家人的愛心,是我二哥生命延續(xù)的最大動力源。
躺在床上兩年左右的二哥,手腳已經不大活動,意識幾乎完全喪失,除了偶爾喊幾聲,或者,偶爾會有眼淚流出,再沒有動靜。偶爾的吶喊或者流淚,也許是二哥生命意識在剎那間的靈光閃現。靈光閃現那一剎那,二哥也許痛苦不堪。
大年初二,一大家子人,到二哥家里聚會。我站在二哥床前,大聲說,“二哥,過年啦!一大家子人,都來了。起來!喝兩盅,搓幾圈麻將!”
清醒時候的二哥,愛喝酒,酒量大,也是酒桌上的好漢,一般情況下,不醉不罷休。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也喜歡和家人圍坐一起,搓兩圈麻將。這時候,他卻沒有一點兒反應,閉著眼,一如既往,仰面躺著,毫無動靜。
現如今,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二哥,更安靜,既沒有喊叫,也沒有流淚。也不安靜,身體會不時地顫動。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了,二哥開始出現癲癇現象。癲癇病每發(fā)作一次,對他的身體,都是一次極大的損傷。現如今,他軀體的顫動,應該也是癲癇病在發(fā)作。
盯著躺在病床上的二哥,一樁樁往事,在我腦海里,猶如電影片段,一一回放。
少年時期。一根扁擔中間,掛著一籮筐柴火。扁擔兩頭,是我和二哥的肩膀。我在前,二哥在后,沿著田間地頭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家走。走著,走著,扁擔顫動了幾下,我肩頭的重量減輕了?;仡^一看,二哥正抓著籮筐,往后挪動。往后挪動的結果,是他肩頭的重量加重,我肩頭的重量減輕。我回頭看的剎那間,二哥沒有言語,只是對著我笑了一笑。
大饑荒年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我趴在一塊紅薯地旁的溝渠里,二哥爬過來,將好幾塊紅薯遞給我,扭過身,又爬進紅薯地。
那時候,幾塊紅薯,就能讓人活下來。為了能活下去,二哥像許多大膽的孩子一樣,瞅機會,就到公家地里偷扒點兒紅薯。而我,膽子小,跟“偷”字沾邊兒的事兒,絕沒有膽量去做。即使二哥說我“小膽鬼”,我的膽子也沒大起來。
不管是紅薯,還是大豆、玉米、麥子、甜瓜,凡是能吃的,凡是需要自己動手去“偷”的,我都只能當二哥的副手,他“偷”回來,我替他看著。
十六七歲的時候。一個斜坡上,我腦子一熱,想來個惡作劇,趁拉車人不備,跳上一輛架子車的后尾。不曾想,架子車翹起來,咕咕嚕嚕,從坡上滾下來。幸虧拉車人反應靈敏,才沒有跟著滾下來。
那時候,正鬧派性。架子車的主人是一個大家族里的人,這個大家族和其他雜姓人不一派,彼此視同仇敵。我家屬于雜姓人,我爹又是生產隊會計,被雜姓人視作主心骨,更是那個大家族人視為眼中釘的人。他們恨我爹,自然也連帶著敵視我門弟兄倆。而我,還不以為然,想鬧個惡作劇。
我鬧的惡作劇,鬧大發(fā)了,惹怒了大家族的人,幾條年輕力壯的漢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向我沖過來。
我二哥也拉著架子車,他順手從車上拿下來一把镢頭,用身子遮擋著我,怒目圓睜,大喝一聲,“看誰敢過來!誰過來,我就砍死誰!”
我二哥手持镢頭的一聲吶喊,猶如猛張飛在長坂坡手持長矛的一聲吶喊,“吾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zhàn)!”
那幾條氣勢洶洶的漢子愣了神兒,再沒有敢往前挪動一步。
那時候,我看著身旁的二哥,感覺他就是我的保護神。
不僅僅是那一次。少年時期,只要有人敢欺負我,我二哥總是挺身而出,站在我面前,充當我的保護神。有時候,就出手還擊,直到打得對方求饒。他個子不高,力氣卻大,而且,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非得把對方打敗不可。所以,同一生產隊,同樣年齡的人,也包括大年齡的社員們,幾乎沒有人敢惹他。也正因為他,我少受多少欺負。
縣城西南的一條公路上,二哥駕轅,我拉邊套,弟兄倆,拉著一輛架子車,去給離縣城四十里地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送貨。架子車上,裝著老高的貨物。那一天,風大,車上扯著布篷,順風走,便省力許多。正走著,背后一陣狂風刮過來,風勢過猛,猝不及防,車子猛然往前傾,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架著車把的二哥的雙手,被雙雙壓在下面。我弟兄倆費盡了力氣,才抬起車把,讓二哥抽出雙手。抬起來車子,才發(fā)現,一根車把有裂紋了,好在,還沒有完全斷裂。二哥的雙手,也蹭破了皮,流出了血。二哥疼得“嘶嘶哈哈”,拿出手帕,纏裹一下。又用一根繩子,將有了裂紋的那個車把纏得緊緊的,繼續(xù)前行。車子往前栽一次之后,貨物前傾,也有些偏沉,磨輪胎,又加一根車把有裂紋,駕車人就更加吃力。二哥努力撐起雙肘,架著車把,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快走到目的地的時候,走近一座橋。橋前有坡,坑坑洼洼,車上的貨物,隨著凹凸不平的坑洼的顛簸,左右搖晃。我二哥小心翼翼,左繞右躲,想盡量繞過坑洼。繞來繞去,馬上就要沖上橋面了,橋面前有個最大的坑,橋體的水泥立面一下子擋住了車輪,車子又前栽在地,我哥的雙手又被壓在車把下面。
我趕緊和二哥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抬車把,可是,那根本來有裂紋的車把,徹底斷裂了,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也正巧,我的堂姑翠金姑,當時就在橋前面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里上班,我二哥催我趕緊去找翠金姑。我飛一般跑過去,找到翠金姑。
翠金姑問明了情況,又叫了幾位男醫(yī)生,匆匆跑過去。眾人一起努力,才抬起了車把,讓我二哥抽出了雙手。我翠金姑讓幾位男醫(yī)生將架子車拉到供銷社,趕緊領著我二哥去包扎。
扯下手帕之后,受了兩次傷害的我二哥的手,手皮多處被蹭破,血淋淋的,嚇人。包扎之中,我翠金姑問:“疼不疼?”
我二哥笑著說,“不疼,不疼?!?br />
那時候,我真佩服我二哥的男子漢氣概。
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次,給黃河河務局拉沙土,我二哥讓我站在車上,一層層地踩,踩得結結實實。黃河河務局離城里十幾里地,一條彎彎曲曲的土公路,坑坑洼洼。當時,有十幾輛車,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超過了我們。我和二哥,落在了最后。
總愛跑在前面的二哥,弓著腰,渾身淌汗,一再催我加把力氣,我也是拽進繩子,拼命拉,就是走不快。等我們到了河務局,別人都過了磅,卸了土,返回去了。
我們弟兄倆把車子拉到地磅上,過秤的人換了兩次磅砣,驚呼一聲:“呀!三千二百斤!你倆這小孩兒,不要命啦!”
那個時候,多虧我家里有一輛架子車,有了架子車,家住城里的我們,除了給生產隊拉莊稼運土肥,還可以給城里的公家單位拉土、拉磚,往鄉(xiāng)下供銷社送貨,掙了錢,貼補生活。
拉架子車的主力,一開始,是我爹,我和二哥拉邊套。后來,就是我二哥駕轅,我拉邊套。有時候,我二哥自己拉。拉的貨多,重量多,就能多掙錢。我二哥仗著自己體力壯,就盡量多裝貨,拉重載。拉磚,每一塊磚五斤,體力弱的,裝二百塊,一千斤。我二哥,總要裝四百塊,兩千斤,個別時候,四百再加幾十塊。
也因此,我二哥被生產隊里的社員們稱為“干家瘋”?!案杉爷偂保欠窖?,是說為了多掙錢養(yǎng)家糊口拼命干,猶如大家常說的“拼命三郎”。我二哥行二,應該叫“拼命二郎”。
一座火爐,爐火紅彤彤?;馉t旁,二哥一手持鐵鉗,夾著一根被燒得通紅的鋼筋;一手拿著小鐵錘,不停敲擊。我手持大鐵錘,掄圓了胳膊,一上一下,照著那根鋼筋砸下去。慢慢地,滾圓的鋼筋的兩端,被敲打成尖錐狀。最后,把兩端的尖錐按九十度折彎,一根把釘就成了。把釘,是蓋民房不可或缺的東西,把每一根椽子固定在房梁上,都靠它。
當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二哥在大隊副業(yè)部,跟著一個鐵匠師傅學會了這套技術。就自制了一個火爐,借人家一套工具,在家里干起來。刨去成本,一根把釘,能賺四五毛錢。一根,四五毛錢;十根,四五塊;一百根,四五十塊。在那時候,絕對是一筆大收入。八十年代初,老百姓的生活逐漸改善,蓋房子的特別多,把釘,不愁銷路。當時,這樣干,屬于“偷吃螃蟹”,大多數人都還不敢干。腦子活泛大膽敢闖的二哥,搶了先。
后來,我們和別人一起,又偷偷在家里澆筑過“銅套”,焊過鐵床。靠這些,賺了錢,大大改善了我家的生活條件。八十年代初,我和二哥先后結婚,家里買地、蓋房、添家具、給孩子買奶粉,都靠我們大膽而辛勤的勞動掙錢,其中,我二哥,是大功臣。
我本來弟兄五個,大饑荒,奪走了三個。我和二哥,命大,活了下來。命大的我倆,只相差一歲多,他屬大龍,一九五二年農歷三月十六出生;我屬小龍,一九五三農歷臘月初九出生。兄弟之間,不隔屬相。命大的我倆,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除了上學,日日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的兄弟親情,深深鐫刻在二哥的腦子里,以至于,他徹底失憶前,最后認得出的親人,是我;最后能喊出的人名,也是我。
我娘逝世將近十六年了,我爹也逝世十年了。我娘還活著的時候,二哥就開始健忘了。健忘的二哥,經常出門回不來。但是,有一條路線,他卻幾乎沒有一次忘掉,那就是從二哥家里到一家賣豆腐腦的攤位前的路線。幾乎每天早晨,我二哥都提著一個飯盒,去給我爹娘——后來,是給我爹一人——買豆腐腦,順便,再買回來一些油饃頭或者火燒。起先,還騎著自行車去,后來,因為健忘,先后丟了兩輛自行車,干脆,步行。
每天早晨,我二哥沐浴著朝霞,大踏步行走在買豆腐腦的路上,成了一道風景線。鄰居們看見了,有人就問我二哥;“二法,走恁快,干啥啦?”我二哥總會爽聲答道:“給俺爹買豆腐腦?!?br />
每天早晨給俺爹買豆腐腦,是二哥在這人世間最后所做的意識清醒的事情。
一九八八年,分了家,我搬出老院,住進新居。俺爹娘一直和二哥一家住在一起。俺爹逝世前幾年,偶爾住在我家里,住不幾天,俺爹就想回去。八十多歲的老爹對我說,“三兒唻!我不是不想住你家,是我舍不得你二哥。我住他家,他還總想著給我買豆腐腦。能給我買豆腐腦,對延緩他的老年癡呆也有好處啊。”
買豆腐腦,不但是我二哥對父母的一顆孝心在支撐。也成了俺爹幫助他的二兒子延緩疾病加重的一種方式??蓱z我二哥一顆孝心,可憐我老爹一顆愛子之心。
走進來一位醫(yī)生,男性,中等個,四十多歲的樣子,戴著口罩。對我二哥上下查看一會兒,用不耐煩的口吻對嫂子說,“這個樣子,不能在這兒等下去了。要么去ICU,要么轉院,要么回家!”
這等于下病危通知。
這之前,嫂子就告訴我,剛住進來時,一位醫(yī)生就不讓住,非讓去ICU,或者去市醫(yī)院。當時我嫂子和孩子就拒絕了。
嫂子的意見是對的。我爹娘病危時,最后,都沒有進ICU,也沒有去更大的醫(yī)院。老年病,年紀也大了,沒必要折騰。這主意,也不是我拿的,是我翠金姑拿的。她本就是縣醫(yī)院總護士長,她最有發(fā)言權。如今,我二哥已經在床上躺這么長時間,也沒有必要再折騰他。我當即就表示贊同嫂子的意見。
我嫂子挺冷靜,回懟那醫(yī)生:“俺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治?!?br />
“出了問題咋辦?”
“跟你醫(yī)院無關,到時候,俺家里人該咋辦咋辦!”
其實,該操辦的事情,嫂子和大侄子小杰已經安排人著手操辦。
以后兩天內,二哥的病起起伏伏,消炎藥,換成了最好的,無法報銷的白蛋白,也用上了。
二哥住院的第四天,正月十一早晨,將近七點,一直陪護在我二哥身旁的侄女小萍,在我們家族微信圈子里報了平安:“今天晚上很平穩(wěn),大家放心?!贝蠹覒抑男牟庞兴尚浮?br />
正月十一那天上午,我和夫人又去醫(yī)院看了二哥。下午,開始,我就發(fā)高燒,第二天,夫人也開始高燒,又加上接連兩天的大雪封門,我們倆只能躲在家里。躲在家里,一顆心,還是掛念著二哥。家里人,凡是打電話問候我們的情況,我都要順便詢問一下二哥的情況。
我兩個女兒,也加入了陪護二哥的行列。家族里的人,我兩個妹妹和妹夫,幾乎每天都去醫(yī)院守護二哥。家族里的人,也都經常去探望二哥。躺在病床上的二哥,天天被濃郁的親情包圍著。
今天,是正月十四。上午十一點多,二妹夫文生在家族微信圈子里發(fā)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二哥,竟然大睜雙眼,黑白分明,熠熠閃光。很長時間了,我二哥都不大睜眼,動一動眼皮,也是朦朧模糊一片。這一次,簡直是奇跡。
紛紛揚揚的大雪,昨天終于停了。今天上午看妹夫文生發(fā)的圖片時,窗外陽光燦爛。燦爛的陽光,照在盈盈白雪之上,反射著晶瑩的光芒。窗外桂花樹的葉片,也泛著晶瑩的綠光。畢竟是春天了,雨水節(jié)氣也過去好幾天了,一場倒春寒過去,接著,就是萬物復蘇,很快,就會草樹青翠,百花盛開。
但愿,我二哥,能和挺過嚴冬及倒春寒的萬物一樣,挺過這一關。只要他挺過這一關——即使還在床上躺著,我嫂子,就有丈夫在;小杰和小萍,就有爸爸在;我們弟兄五個中,就還有我二哥陪著我,一起活在這世界上。
2024年2月23日星期五下午草就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