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毗河——隱入塵煙的漁者(散文)
一
我在一個冬天的下午,像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一樣,呆呆地佇在毗河邊——眼前是這一汪靜默得出奇的水。她的水色明凈,淺淺的藍色里面,隱藏著一絲不可訴說的神秘。據(jù)說,在潔凈的水里,越是深沉,就越發(fā)顯得藍綠。我想起那時候去九寨的事,我立在山的最高處,看到的長海,那種藍,簡直逼近于青或者墨色了,人們大多只是站在那里欣喜地觀水、看山,很少人能坐下來思考過:山與水為什么這樣地吸引著人的靈魂呢?
我這一生見過很多的水,翻過很多的山,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為什么那些好風光的山與水,卻總是遠離人群的呢?”人們要看好山好水,得從煙火的人間跋山涉水而來,多么地折騰人啊!那些遠離人間而隱秘的地方,也許藏著人類最純樸、最原始的秘密。
在許多少數(shù)民族人的心里,凡是那些雄偉而奇特的山,他們都奉為圣,并加于無比的虔誠的崇拜;凡是那些潔凈而沉靜的水,他們也都奉為神,并傾盡心力地進行保護著,他們對于水里的魚,也一樣充滿著敬意,所以在崇山拜水人的眼里,人與山中的草樹、與水里的魚蝦都是一樣的存在。
有兩位年老的漁者正坐在毗河邊上揮竿垂釣,我遠遠地只看見他們彎腰駝背的身影,他們的神態(tài)和外貌,現(xiàn)在我只能用“漁者”兩個字代替——在冬日的夕陽下,他們只是兩個移動的黑點。他們的漁線帶著墜子,輕輕地落在水面上,只泛起很小很小的一圈波浪。
最熱愛河流的人,也許是那些真正的漁者。當一個人甘愿墮落地成為一個漁者,把對生命的思考交給那一河流水,并且為此而感到快樂的時候,他大概離所謂的神仙就不遠了。
那些太過于崇拜神的人,以為神仙都是無所不能的,他們簡直愚蠢得可笑。難道他們不知道神都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們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頂禮膜拜,是不是在否定現(xiàn)實的人生,而追求理想的自己?每一尊神,在個人腦子里,都有固定的形象,并被賦于固有的期望,很難說明,那個神是不是人們自己。
也許人們努力地活著,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神的過程。真正的神,大概是一個最直接和最單純的人。
二
魚在毗河里自由地游蕩,是否對漁者拋出的那圈波浪不屑一顧?這取決于它們對欲望的態(tài)度。在一條河里,凡是有鱗片的魚,大多是素食主義者,它們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光,美麗而迷人。也許美本身就是誘惑,也是一種罪過。
那些在毗河邊垂釣的漁者,很難保證不是為了肥美的魚肉而來的。這是一個充滿欲望的世界,魚那么地熱愛水,水卻煮了魚,也許愛的真正含義是占有;是攝取,更是扼殺。
而那些沒有鱗片的魚,卻是肉食者。我見過毗河里生長的一種大鯰魚,它的頭大身細,兩根堅硬的胡須長在嘴角兩邊,它張開嘴,露出向內(nèi)彎曲的牙,那嘴大得足以吞下比自己身子大得多的魚類,它光滑的身體布滿黏液,沒有一塊鱗片,所以,在毗河里,它比大多數(shù)魚更滑頭、更兇殘,它不會放過任何有血有肉的食物,包括自己的孩子。吃葷的魚總是躲在暗處,或者水草叢生之地,只要其它魚兒從身邊游過,它就會張開大嘴,猛然一口,很少有魚能逃脫它的生吞活剝。
機會主義者之所以能成功,在于它總是以一種功利心緊盯著這個世界,一旦機會出現(xiàn),他們就會猛然地撲上去,它們撲上去的吃相固然難堪,但在實惠面前,誰敢保證沒有動過心?更可笑的是,在機會主義者完成財富的積累后,許多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了圣賢,然后一路鼓吹道德和善心,甚至在這條河邊有人為他們樹碑立傳。善良的人們被財富愚弄,跟著一起吶喊,卻忘記了人家嘴角上還殘留著吃肉的黏液,他們看著面前的食物嘿嘿地笑:看這一伙愚蠢的崇拜者!
我以為,水里面的神,應該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如果毗河里沒有了魚,那是多么地孤獨和死寂!
水養(yǎng)活了一條魚,魚卻使一條河有了思想。魚一直在說話,它們的嘴一張一合,永遠有講不完的道理,像虔誠的信徒一樣,一面數(shù)著念珠,一面念叨著經(jīng)文,只不過信徒的“阿彌陀佛”在心里,而魚的“咕?!眳s是一個或者一串氣泡。氣泡破裂開去,只留下一圈肉眼難分辨的水波,所以魚在水中吐出的每一個氣泡,都是神喻。
毗河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彎,流水的聲音就沒有了,那一圈魚吐出的氣泡破了,被流水容納了進去,然后靜靜地帶到了遠方。魚在冬天的這片靜水里慵懶地游動,在沙石之間輕輕地漂走,像一片水里的落葉,無所依傍。
它們游動的身影如此地具有線條的柔美。人們羨慕天空中的鳥和水里的魚,正是因為自由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美。建筑上的幾何圖案;樂譜上的曲線;甚至我們書寫的文字,很難保證不是鳥或者魚演化而來的,因為人們追尋自由,所以創(chuàng)造這樣美的符號——在靈魂深處,只有自由飛翔的思想,才能達到真正的藝術(shù)境界。
三
我還從未在毗河邊釣過魚。
我喜歡鄉(xiāng)下的小河,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春天的小河邊綠草茵茵,柳絲兒垂下淡黃的枝葉,黃鸝在麻柳上啾啾而鳴,在春風里,一切的生命都在成長。我會提著一個小桶,赤著腳,帶著一根斑竹魚竿,蹦跳地走向柳煙籠罩的小河邊,去尋找那露出水草的淺灘里、在春日里泛著的鱗光。
喜歡每一次把魚線拋進水里的感覺,那粒小小的墜子落在水里,像一根纖弱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地一撥,微波蕩漾開去,似乎就會聽見一聲清音——如清晨第一聲鳥鳴;如山谷一滴泉響;如呢喃,如幽怨,如訴說……
這是我成年后回想起來那時候釣魚的美好時,才有這樣的體會。年輕時,心里全想的是魚,那些山水野樹,對我沒有多少意義——當一個生命融入到群體生命里去的時候,它就會被淹沒,找不到自己。
我現(xiàn)在喜歡在秋天的時候去小河邊垂釣,在那蘆葦開始變白的季節(jié)里感受清晨的薄涼。涼的感覺才是這個社會的真實,如果一個人沒真正地體會到人間的涼意,他大概也就沒有成熟。那時節(jié)小河邊水面平靜,白露微茫,只有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亂草叢中,聽一只蟋蟀在孤獨地彈奏著夏天遠去的歲月,它不停地吟唱,把我的心也牽扯得孤獨寂寞起來了……
那時候我常常想,釣垂至少應該有三種詩意的境界。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br />
他的心其實一點也平靜不下來,在這個紛繁的世界里,他迷失了方向。他曾經(jīng)在五顏六色的人世間感受到豐富和美好,那種繁華與熱鬧填滿了他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他似乎累了,他只想找一個安靜而素潔的地方,把自己的身子卷縮起來,靜靜地休憩一下,或者想找一個可以解脫當下煩惱的方法。他的孤獨里,糾纏著痛苦。冰雪融化,他還得回到那個令他痛苦的世界里,所以,他還得一直尋覓下去。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br />
他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他的歸處。在回頭看來時路的剎那間,他仿佛明白了許多東西——很多事不過是煙云一片。但是這里有一種不舍的無奈,他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舍?或者有許多東西,還沒有真正地放下過,只是在漂蕩的歲月里,讓他看不到方向,只能選擇無可奈何而已。
現(xiàn)在他只能蟄伏,如果前面的路一片迷茫,那也沒有辦法,既然命運已經(jīng)如此,就只好按命運的安排這樣走下去吧!大多數(shù)人不過也就如此,他過去走過這樣的路,后人也有許多跟隨,所以他并不孤獨,也并不顯得痛苦。他的生命境界被人做成了酒幌子,掛在竹林外。風吹動幌子,路人看見了:好了,有酒喝了,這一路行程,就不再那樣顯得寒涼。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br />
已經(jīng)是桃花盛開的三月,這個山村一片煙雨蒙蒙。這里其實并不是江南,但是細雨之中的水鄉(xiāng)山村,不是江南,勝似江南。村口的青石路上,有一棵老槐樹立在煙雨中,它垂下的樹枝,正在把村口的小路遮蔽了大半去。也許有一座半弧形的石拱橋,正立在村口的小河邊。桃李一紅一白沿著小河岸次第亂開,風雨中花瓣被胡亂地扭進了河水里,恐怕這一河水也有一陣微微的香氣了吧。
在春水里游戲的魚兒,偶爾躍出水面,那水波盡處,正是一曲春奏。漁者披蓑戴笠,或靜守幾尺竹竿,或蕩一葉小舟,任春風吹吧!任細雨下吧!任岸上有人在呼喊著歸家!—我已經(jīng)把自己交給了那一河春水,斜風細雨里,我只不過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四
夕陽漸沒,毗河的水面也變得陰暗起來。那時候我正好走近兩位漁者的身邊——原來他們是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他們的身影,他們褶皺的面目,幾乎讓我分辨不出各自的性別來,直到聽到他們的說話,我才猛然一驚。也許每一個人,無論男人和女人,在兒童與老年的生命階段,并沒有特別的性別差異,所以兒童和老人更能和諧相處。
這種和諧讓我看到了這對年老夫婦的前世今生。也許婚姻的另一面,是在人生奔赴死亡的道路上多了一個朋友。年少時從彼此之間的形態(tài)中激發(fā)了對異性的愛戀,所以在頭腦里性別有明確的區(qū)分,而老了呢,大家都要駝背;都要白發(fā);那些開花的皺紋,都會悄悄地爬滿彼此的額頭,于是人生的后半部,他或者她便是這毗河邊相互扶持著前行的一個伙伴,婚姻的最終目的,是用兩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成就了一段值得回憶的生命。
如果可以,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活在某個人的一本書里,當我的生命結(jié)束時,我期望有人能常常打開這本書。生命最值得珍藏的是它的短暫,而不是可以永生,如果生命永遠不滅,哪還有什么價值可言。
天地已經(jīng)暗下去了,毗河邊的燈光漸次亮了起來,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塵煙里,面前仿佛一幅多彩的畫,凝聚在斑斕的河水中,一轉(zhuǎn)眼,河水便流向了遠方……
2024年2月24日夜于金堂毗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