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登山小記(散文)
一
過年就像是一場恍惚的夢,倏然遠逝,又回味不盡。雖然早已到崗上班,郊外時不時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煙火聲卻依然惹人倚門回首、憑軒佇望,帶來莫名的振奮。心中對年節(jié)的回味,對假日的流連,對自由的向往,對自然的熱忱,就像是刻骨的念想堅定不移,就像是陳年的酒釀歷久彌新。
晚間古鎮(zhèn)的夜市、老街的燈火無不散發(fā)著節(jié)日煙火的余香,而白日里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東風也一樣撩人,不由得勾惹起掙脫束縛、向往自由的那顆心?;蚴嵌碉L閑逛,或是登山游玩,總要逃遁出案牘的冰冷、呼吸到室外的氣息、眺望到遼闊的天空,才不算是辜負。于是我忙完了手頭工作后,就早早放回了文件夾,合上了電腦,關了辦公室,出了辦公樓,離了項目部,提前開了溜,趁著下午的一時閑暇,去擁抱那日麗風和、天朗氣清的良辰好景,向著心馳已久的華蓋山直奔而去。
以前只知鄖西縣城有大尖山,素稱天上人間、兩個月亮,那人間的月亮便是在大尖山上。作為縣城周邊最高的山峰,我不止一次地上去看過日出、日落,或是自駕,或是徒步,或是結伴,或是獨行。登高望遠,萬物皆小,主城風貌盡收眼底。遠峰連綿,西有玄鼓山遙遙相對。我以為那便是可俯瞰縣城的唯一去處。及至某一個夏日的清晨,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抬頭,我看到高樓大廈的背后,旭日冉冉升起的方向,綿延起伏的山頂上隱隱約約竟有一座塔樓巍然峙立,后來方知那便是鄖西城北的華蓋山。自縣城的生態(tài)景觀廊道項目開工建設以來,華蓋山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并火熱起來,成為了鄖西新的打卡點。
二
我總以為華蓋山上隱秘著鮮為人知的林間小路可直通山頂,遂費心竭力多方探聽,在抖音上搜索,在百度上查找,在評論里翻閱比對,在視頻里追蹤躡跡。或曰從思源學校對面的岔道進山,或曰從水廠后的小路上山,或曰自東向西過了體育館看到牽牛大道的路牌后便右轉,諸般說法、不一而足。我心中糾結,腳下徘徊,總想著要避開人群走最近的那一條小路以最快的速度上山去。只是從辦公樓出來一路飛奔抵達華蓋山腳后,眼見那日影游移、漸已偏西,早已容不得細想、經(jīng)不起猶豫,我終于還是沒有了以身犯險的勇氣,不得不向時間妥協(xié),循聲而去,沿著一眾下山游客的蹤跡線路,從人所共知的那條大道進山。及至親身走入山中登上一處高崗四下查看、分辨后,方知網(wǎng)上查得的那幾種小路入口的說法或實為一處,或是殊途同歸,最后歸結起來便都于山腳不遠處匯入到這同一條主干道上來。
思索來、糾結去,原來登山道路只此一條,別無它法。我素來以為的直道小徑其實并不存在,到頭來上山的路總還是這么一條,一條最寬敞、最平坦、最直觀、最顯眼的道路。有那么一種被自己好高騖遠、舍本逐末的愚行深深嘲弄的諷刺感。突然就想起了電影《致命魔術》里Angier對魔術“移形換影”的猜測,他一直不相信Borden只是使用了替身這么最簡單明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釋,卻執(zhí)著地認為別有蹊徑并終其一生為之困擾。恍惚間仿佛我也就成了那電影里的人,往往將簡單的事情復雜化,舍近求遠、徒增煩惱,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癡念妄想而執(zhí)迷不悟、荒耗余生。不論如何,腳下的路便擺在眼前,只有這一級級臺階,一道道轉彎,斗折蛇行、綿延無盡。根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終南捷徑,一切可能的存在都源于一廂情愿投機取巧的幻想,要想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就只有沿著那眾人走過的路腳踏實地,一步又一步地重復向上。
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jié),路上游人三五成群,或遠或近、談笑風生。只是斜陽西沉,迎面相逢盡是下山的游客,我又成了那個逆流而上、特立獨行的人。像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落寞、像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zhí)著,我偏要突破體力的制約、挑戰(zhàn)高山的艱險,與時間賽跑一番,定當?shù)巧仙巾斦驹谒埃欢贸潜备叻宓亩烊章?。雖然時間略顯匆促,卻并不慌亂,不能被時間局限住而影響自由安閑的心境。按時登頂一覽落日固然重要,卻不是終極的目的、全部的追求。我向來是一個看重過程而將結果置于其次的感性思考者。難得出來一游,沐浴著嫵媚的陽光,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路遠山高,又豈能輕易錯過沿途的風景。
駐足遙望,全山形如華蓋,中峰偉聳,眾崗環(huán)護,嶺脈蔓延。山頂一塔突兀、氣勢非凡,似近在咫尺,又似遙不可及,不知究竟有多高多遠。轉過幾道折彎,一抹爛漫云霞赫然映入眼簾,原來幾株被東風吹醒的梅花,正開得熱烈、紅得嬌羞,教人不禁念叨起崔護題在城南莊門上的浪漫詩句來,也想起詩人那當年花面相映、如今春風依舊的淡淡惆悵來。沿著山崗拾級而上,夾道盡是巍然峙立的松樹。透過松枝交錯的縫隙,只見天空湛藍、萬里無云,半輪明月正在樹梢,像一葉孤舟,像靜影沉璧。俯視山下,則見平林盡處還是重巒疊嶂,城中樓廈倒似星羅棋布,但覺浩氣長舒。
三
走走停停,歷時四十分鐘終于登上峰頂,到得塔下,俯瞰縣城北郊,相較于大尖山的一覽蕃昌,這里一半繁華、一半蕭疏的獨特視野也別具一番風格。構建宏偉、形如鳥巢的新體育館在高山的威懾下此時已如龜潛蛇伏,靜靜盤踞在山腳,不復往日所見的大氣磅礴。一邊是縱橫交錯的城區(qū)干道,碧綠如玉的二道河如一條絲帶穿城而過。幾棟依山傍水的樓廈被斜陽鍍上了一層金黃,熠熠生輝,分外惹眼。另一邊是尚未開發(fā)的郊野,夾雜著凋盡枯葉的白楊樹林、高低不一的在建樓廈、零碎散落的荒原野地、起伏如浪的丘崗坡坨,參差錯落間卻帶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活力。居高臨下,細數(shù)山河,頗有種仰觀宇宙、俯視蒼生的豪情在胸中縱橫恣肆。
我就在塔前靜靜地候著日落。王安石說,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如此說來我便是立志看日落奇觀的那一類閑人。相較于旭日東升、噴薄而出的壯麗,我更喜歡夕陽西下、紅霞滿天的溫柔,喜歡那種一點一滴墜落、悄無聲息黯淡的萬籟俱寂,喜歡那種挽斷羅衣留不住的絕望中透出的凄美。那些先前三五成群的游客們都紛紛下了山,似乎都沒有一個喜歡看日落的人?!昂我篃o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當年讀到東坡居士的這幾句只覺得語粗意淺,再通俗尋常不過了,并不能理解其流傳千古的動人之處。直至出了校門涉世漸深、所歷頗多之后方才漸漸體悟到那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立在峰頂,太陽漸漸斂盡了惹眼的光芒,果然山高風緊,不由得教人裹緊了單薄的衣裳。待得最后看到日落的,也就是后我登頂?shù)囊粚η閭H,以及明月、清風、我。斜陽落后,余霞散盡,天已漸黑,卻又遠遠見到長長的步道上另一對情侶正攜手并肩、姍姍來遲。我并沒有為他們感到惋惜。日落他們是見不到了,但彼此一起走過的這漫漫長路、登上的這巍巍高山,便是最美的風景了罷,想來當已無憾,日落見與不見又有什么關系呢。
殘云吞噬了山外最后一抹橘黃,山下萬家流照、燈火初溫。我在凌冽的晚風中裹緊了衣裳緩步下山,隱沒在黑暗中。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