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村莊的記憶(散文)
我看不見自己的皺紋,但我看得見村莊里和我同齡人臉上的滄桑,我知道我在慢慢老去,村莊似乎還像似從前。我不知道村莊里究竟老去了多少人,但我明白,村莊里的莊稼記得。我不知道村莊里發(fā)生過多少事,但吹過的風(fēng)里,含著我有記憶時的信息。我怕有一天,我也會被村莊吞噬,趁現(xiàn)在還有一些思維,總想對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留點什么,不是緬懷,只為銘記。
記憶深處模糊地留著一個和藹慈祥的小老頭的身影。因為他特殊的長相,縱使過去四十多年,我還依稀存有他的模樣。我不知道他生于何時,只記得他留有一撮山羊胡子,還比較長的那種,似乎從來沒有洗干凈過,我一直記得那上面不是沾著煙灰就是沾著饃渣渣。你說他留個胡子就算了,還留了個長辮子,不過平日里是盤在頭頂?shù)?,搞得我們都以為他很與眾不同?,F(xiàn)在想來,辛亥革命都那么久了,是風(fēng)還沒吹到落后的小山村還是他對以前生活的眷戀呢,不得而知。另外一個能記住他的原因是因為他當(dāng)時的身份是生產(chǎn)隊里記工分的。我沒能記住他的名字,只是父母讓我叫他拴太爺,也許是因為太爺輩份的人太多,才加上他名字中的一個字進行區(qū)別的吧。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記工分是大人干活一次記一個工,小孩到的話是半個工。母親用地骨碌車車推糞,我便用繩子在前面幫忙拉,這樣我們便可以掙一個半工分。地骨碌是我們這里的一種勞動工具,用木頭作成轉(zhuǎn)盤,中間安裝一個轉(zhuǎn)軸,然后卡在兩根成弓形的長木頭中間,長木頭的末端使根寬繩子,運作時兩手抓住木頭的末端,肩上扛著繩子,把重物置于轉(zhuǎn)盤之后的木架子上,然后人推著往前走的那種。我們方言也叫著地拉車車,也許是它切著切面行進的原因。每次上工時,母親在后面推,我在轉(zhuǎn)盤前面的木架上拴根繩子,用力地拉。拴太爺不僅給我記工分,而且夸我做活踏實,也許就是因為拴太爺?shù)目滟潱抛屛以谝院蟮乃修r(nóng)活中也干得非常出色。拴太爺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我沒有什么印象,只記得他們原來的家是在半山腰的一個旮旯處,后來在塬邊上蓋了房子,他是在這個房子里去世的。
村莊里那么多的老人走了,村莊的土地上都有著他們辛勞一生的汗水,他們曾經(jīng)視為生命的土地最終也安放著他們的一切。一個叫做歲娃爺?shù)娜耍乙膊挥浀盟恼鎸嵜?,對于他的相貌,還是多少有些記憶。他的個子實在不高,走起路來有點跛。臉上倒還看得過去,濃眉大眼,發(fā)紅的臉膛上寫滿了莊稼人的滄桑,被風(fēng)吹日曬過的皮膚似乎隨時都有皸裂的可能,臉上還頗有關(guān)公的風(fēng)范,比武大郎要好上一截。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歲娃爺是稱職的。播撒耕種,樣樣在行,包產(chǎn)到戶后,家里的糧食也很富足。家里有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長得和歲娃爺一樣壯實,像這樣的日子,如果一直過著,也是很幸福的,然而意外總是發(fā)生在一剎那。那時候,包產(chǎn)到戶后,農(nóng)民耕種的土地必須要交納公購糧。所謂公糧,是農(nóng)民按照自己土地的畝數(shù)無條件地把自家種的最好的糧食根據(jù)確定的公斤數(shù)上交給倉庫。而購糧就好些,雖然同樣上交的是倉庫,但是可以按斤論兩換成人民幣的。農(nóng)民可以用上交購糧的錢幣為自己增添一些物品,雖然購糧可以賣錢,但不是硬性規(guī)定,餓怕了的農(nóng)民寧可沒錢,也不會賣糧食的。
一個夏天,也不知道是那一年的夏天,反正麥子收割完畢了。大家都把最好的糧食挑出來,準(zhǔn)備交公購糧去。因為我們都是一個隊,所以大家交糧時也是互相搭伴的,家家都用架子車?yán)纫惶鞎窈玫柠溩?,歲娃爺自然也去。雞叫前后就出發(fā),我們距離交糧處七八里路,還是上坡,到達目的地是需要一些時間的,想著早去可能早排隊的。先一天明明是把麥子曬得放進嘴里咯牙的那種,偏偏第二天早上一到驗糧人那里,用鐵勾從袋子底下往上拽上幾顆,放進嘴里一咬,卻不咯嘣了。當(dāng)時心想,這驗糧人的牙齒咋這么硬。不咯嘣了能咋辦,倒在人家水泥曬場上再曬。明明先一天的糧食是奶奶用簸箕弄干凈的,人家還就不行,非得用個大風(fēng)車過一遍才能入庫。我們和歲娃爺家的麥子都遭到了嫌棄,最后不得不倒在曬場上晾曬。麥子躺在地板上慢慢變瘦,我們坐在麥子旁拉閑,渴了喝些水,餓了自己帶著饃,望著火辣辣的太陽,也沒覺著會發(fā)生什么。
到了下午,驗糧的人終于開了金口,可以過風(fēng)車了,對于每一個上交糧食的人來說,比拾到幾百元還要高興。那時的風(fēng)車很大,需要人扛著麥袋沿著臺階走上去,把糧倒進風(fēng)口才行。因為下午可以入庫的糧食很多,又因為終于可以交上了,大家被擁擠和興奮忙暈了頭,各扛各自的麥袋上上下下忙碌著。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有人掉進風(fēng)車去了,不知這人是喊得慢,還是聽到的人動作慢,反正等待風(fēng)車一停,人已被絞得血肉模糊。先還不知道是誰,等到反應(yīng)過來,才想起是歲娃爺,他個子小,被人擠過來擠過去,況且風(fēng)口吸力又大,就這樣不到一分鐘之間已是陰陽兩隔。那一晚,盡管大家伙完成了交糧任務(wù),卻沒有了以往的高興,只有默默的流淚和無盡的哀傷。歲娃爺走的那一年,已不知他多少歲,只記得他倆孩子還小。他出生在那片土地上,那片土地養(yǎng)育了他,他也把一生奉獻給了那片土地,連同他最后的尸骨。
村莊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村莊都會有記憶。我們村子,一半是山地,一半是塬地。原來的山地,是貨真價實的山地,每塊地都有坡度,人和牲口走在上面都得重心上移,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滾到坡底。為了改變這個局面,國家倡導(dǎo)興修水利,就是通過丈量把高處的土取下來倒在低處,剛好達到山地變平地。那時候,修水利是繼夏收之后又一項浩大的工程,通常由村上統(tǒng)一組織,把幾個隊集合在一起,集中精力整治某一個山頭。山上某個地方有個總指揮部,上面插著一面紅旗,還有一個大喇叭播放著激動人心的歌曲以及收工的時間。每個隊里基本承包一塊地,又由隊長分配給每一戶,根據(jù)人家給出的標(biāo)志性的水平線把靠近山崖較高處的土用鐵掀,撅頭和架子車運送到低處。等到你把自己這一部分土塊取完后,由隊長統(tǒng)一拉尺子,計算出土石方,作為你們家完成的任務(wù)。想當(dāng)初,如果有推土機的話,根本用不上這么的興師動眾。不過,經(jīng)過幾年的水利改造,山地都變平整了,就是拖拉機跑起來也沒有問題。山地整好了,莊稼沒種幾年就被“退耕還林”了。如今,那些年動過大手術(shù)的山地上全部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每年春天,站在村莊的山頭向下望,是花的天下,到了夏天,更是綠色的海洋。村莊的變化,總是在毫無聲息中悄悄地進行著。
日月不停,山水依舊。一直以為,曾經(jīng)路過的那些人,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村莊都會有記憶。縱使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這些記憶永遠不會消失,而且愈藏愈深。一個村莊,便是一部史書,翻開每一行每一頁,都有一些人或一些事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