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燒柴(隨筆)
我虛歲十三才讀四年級。這時候,就和村里許多孩子一樣,承擔起了給家里割柴的任務。我們村子附近的山坡,基本都不生長打硬的柴禾(硬柴),就是說小喬木或灌木。大家普遍把一年生植物叫做瓤(綿草)柴。它添加到灶堂里,“咕隆”一聲,火苗旺盛,燃燒的也快,人離開不加柴禾,就會及時熄滅。同時,大火里邊飛起的火星,一來容易蟄傷人,二來半空中飄下來,還會將碳灰落得人滿臉,頭發(fā),甚至全身都是。做飯時候,就要有一個人專門蹲在灶火門前負責燒火。像家里人手較少,做飯的那個人就要把油鹽醬醋或面粉及堿等調(diào)料放在手邊,再切菜,搟面等萬事俱備后,才開始燒水。做一頓飯要持續(xù)很長時間。
農(nóng)歷四五月天氣,下午放學還要三四個小時才能天黑,所以,中間這段時間,我們下學的孩子就三五成群的,結(jié)隊去附近的田邊地頭那里,搶割嫩綠且濕漉漉的柴禾。像野棉花葉桿,燎毛子(茵陳)蒿,屲蒿,富漢腿(苦參葉桿),藤類小喬木等。這些嫩枝葉隨便幾刀就能收割一大捆。一來水分含量高比較沉重,二來枝繁葉茂不能負荷超重,背運回來,放在炙熱的太陽底下,不到兩三天時間就能燒用。夏季到秋末,家里就一直用它煮飯。
十四五歲左右,我就跟著父親去西漢河對岸的山上,割硬實的柴禾。我們叫它毛梢梢(幼樹苗),雖是多年生植物,但由于三四年里收割頻繁,制約著它始終不會長的太高大。一般指頭那么粗細,比大拇指粗的梢梢,算是“驢圈里的公羊,數(shù)牠角長”。由于路途遙遠,在祖母說的:“三宿(星)調(diào),雞兒叫”起床,背了裝饃饃的口袋,肩上掛一根拴著木繩圈的繩索。胳肘灣里抱了鐮刀,在半迷糊、半清醒的狀態(tài)下,跟上父親,披著凜冽的寒風出發(fā)。
臨時搭建在冰塊嘩嘩的河面上的土橋子,一般都是七繞八拐通過村莊大馬路的必經(jīng)之道。趕著去割柴的人過橋,走的不是田間地頭,就是石坎渠埂等較近的便道。深冬季節(jié),那些凍結(jié)著布滿草叢或麥苗的不是路的路面上,踏上去到處都是披著晶瑩剔透,冰冷刺骨雪霜的麥苗或枯草,剛剛行走上去,凍的窩在粗布鞋里的腳趾頭,蜷縮著不敢伸直;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預熱,才能適應外面的環(huán)境。當時,我們穿的都是手工制作的布鞋,一般鞋口都比較寬大,有時候冰渣漬濕鞋幫,泥土鉆進鞋子,那都是極其正常的現(xiàn)象。
河的對岸,比我們居住的南山腳下,人口還要密集,可那里的柴禾卻要比我們村后的山坡上富裕許多。上山十數(shù)里,雖然是成塊、成臺階狀的田地,但在這些地塊邊上,還能生長出許多茂盛的荊棘類柴禾。荊棘類木柴,一條根生長四五,七八根彎曲或歪斜的枝條。品種不同,長在枝干上的棘刺也不盡一致。有的荊棘長在嫩枝條上,有的生在多年生的樹干上,有的棘刺尖聳鋒利,有的粗壯而長大。像沒有主干,從根部到枝頭,到處是枝梢且渾身上下長滿稀疏荊棘的酸刺。它身上的刺不太牢實堅硬,比較脆弱,手腳碰上去,最容易斷裂。它臥在肌肉里邊時間長點,就跟溶解了一樣,縫衣針挑上去,腐朽的木質(zhì)殘屑就耐在皮膚里面很難去除干凈。這時候,肌肉表面則會長出來一塊結(jié)節(jié)樣的炎性腫塊,等到木質(zhì)全部腐化而后,腫塊才能完全消失。有種結(jié)著比米粒略大的果實,能制作沙棘汁的木柴,叫什么檢子刺,學名沙棘。它大小高低和酸刺等同,但棘刺沒有酸刺細小而鋒利。和錐子一樣,魯鈍而硬實的刺頭近處還生長著葉苞。它猛然刺穿皮膚后,盡管皮肉里不留刺頭,但很快會流出米粒大小的血滴,慢慢變大、變黑滴落后,皮膚表面的傷口才會結(jié)痂。還有種叫麻斑子(金櫻子)刺的柴禾,渾身上下密密麻麻的,長著三角片狀,頂端鋒利而帶鉤的棘刺。割起來根本不敢手握樹干,只有用木叉子叉著砍伐。那刺比針尖還要鋒利,一旦劃傷,皮膚就會留一道串珠似的傷痕?;貋韯邮謩幽_的玩耍期間,肉里埋藏刺的地方就針扎錐刺般,土語說的牽拉樣疼痛。祖母眼神不好,母親挑出來十幾個后,則夸張道,刺挑出來了多半背篼。
收割刺柴鐮刀沒有用處,父親拿的镢頭就派上了用場,三兩下挖出來,再頭尾分明地整理后,腳踏上去,順著柴木的方向,一頓镢頭背,上面不管棘刺還是彎曲的鉤狀枝干,很快就被亂砸的東歪西倒,聽話的孩子一樣,即刻變得端直而順溜。而后,用要(柔韌端直的木條,腳踏著經(jīng)過雙手螺旋狀的擰扭,兩兩頭對頭挽結(jié)一起的木柴繩索)一捆捆,束縛一起就會很服帖的背在背上。
有句俗語說的“秀才沒瓜的,刺柴沒瞎(Ha)得。”刺柴砍伐比較棘手,向爐灶里添加也很困難,但它打硬,就是說火勢強有力,燃燒值高。正因為它頑劣,才能在較近的田間地頭生存。
再去遠點,就是前面說的梢梢柴。它不在田邊地頭,而是生長在陡峭的山坡上,在手折壓的彎屈處,鐮刀上去一根根割下來,整理束縛成捆,再結(jié)成背子背回來燒用。極其惡劣的是,從山的高處要下到山坡的中間才有柴禾,坎伐捆結(jié)打背時候不說,關(guān)鍵是自下而上的背負著沉重的柴捆上坡,最為致命。我聽到“咚噠咚噠”的第一次心跳,就是在這樣的場合。
一個冬天下來,一捆捆立在屋子對面的墻角底下,晾曬干枯后,積壓成柴禾垛子,就能燒用到濕柴禾長大。
說到實處,去山里割柴并不太勞累,關(guān)鍵是二三十里路程,雖然回來時候都是下坡路,可老是頓得腿豬娃(腿肚)疼痛。這腿豬娃怪就怪在,疼痛的方式和其他部位不太相同,當時走路時候,人還能勉強忍受,但回來盤腿坐在炕上,就開始折騰人。蜷著疼,伸直腿腳還疼,不是錐刺針扎樣劇烈,而是冷幽幽、慢騰騰的,讓你活不起,死不了。
背腳子常言說:“寧可走一上一下,不走平川大壩。”意思是,走在既有上坡,又有下坡的路上,還能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的有強和弱的節(jié)奏感。像這些平坦的道路,一來沒有放下背子歇息的平臺,土話叫歇臺;二來慢悠悠的無休無止。小孩子做工沒有多少耐力,主要靠勇猛和沖勁,三兩下你追我趕的,能完成任務就信心十足;漫長的道路上,脊背里背著石頭一樣沉重的柴禾,甩不掉,扔不下,前不能進,后不能退,折磨的人似乎失去了繼續(xù)生存的性心。
在我十七八歲時候,父親所在的大隊衛(wèi)生所里,配置了一輛進藥材的架子車。從此,我和父親就拉著它去更遠的山里砍柴。雖然路途更遙遠,歷時一個白晝和半個夜晚,但一架子車柴禾,要我們家足足燒用一個月半左右,于是,一年里割七八趟就綽綽有余。
改革開放以后,土地下放到了戶,雖然煤炭有了少量的銷售,但對于我來說,還可望而不可及。
記得我第一胎兒子出生,沒有打硬的柴禾給孩子過滿月。父親等待我從百十里路外的工作單位回來后,便計劃他、我和二弟一起去河對岸的山坡上割柴。那時候,我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能掙回來幾個小錢,人就變得比較懶散。我告訴父親,與其苦死累活的坡里割柴,還不如出錢去市場上購買劈柴。可父親堅決不同意:一來只我三四十元的月收入,那么一大家子人面前,純粹屬于杯水車薪。光一年短缺的面粉,也供不應求,豈有余錢,開支其他消費。我拗不過父親,就只能在農(nóng)歷四五月份,頂著毒熱的太陽,割回來了三大捆柴禾,才解決了當前的燃眉之急。
母親去世后的近一段時間,七八口人的燒柴,已不是一背一背著割回來的事情。主要勞力——我,在外面搞了工作,所以,就沒有余力去割柴。于是,我學著其他家庭的樣子,買了一個手搖履帶式鼓風機,開始燒用煤炭。每月購買,單價四五分錢的面子煤一百四五十斤,就能解決家用。買來鼓風機的一天,我安裝整齊后,妹妹過去手搖著嘗試了一番。父親對妹子道“還學,今后就要你天長日久的在這上面工作。”父親的意思,一來沉浸在思念母親的無盡悲哀之中,二來也有批評我妻子不可能長期給家里做飯的原因。
后來父親去世,我也新建了宅基,只我們四五口人,相對壓力就變得比較小。這時候,家里沒有了柴禾,就去市場上購買騾馬馱著的七八,后來十一二元一馱子的劈柴燒用。
我們搬到新宅基里之后,由于距離村子比較遠,暫時沒有通電,于是,我便在以前的基礎(chǔ)上,又買來了一個齒輪式能自動加速的手搖鼓風機。它搖著像裝了珠承一樣“呲呲呲”的響動,比前一個進步許多的是手搖的慢,可葉輪旋轉(zhuǎn)的速度快。就是說,力量也大。
家里通電后,我買來了一個電動鼓風機。這家伙的安裝,改變了我們家以往人力做工的傳統(tǒng)模式,生活質(zhì)量不說,家庭竟況似乎也發(fā)生了從無到有且質(zhì)的變化。
從手搖到電動鼓風機,從燒柴禾到燒煤炭的變化,不能不說家里的爐灶問題。
我新房建成后,才深知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肩不能馱,手不能割。其實莊稼活還沒有能難倒我的作業(yè),關(guān)鍵是面對建筑工作,就困惑、躊躇的一籌莫展。
先是家里的土炕,而后又是爐灶。和我一個單位,也是我舊的隔家鄰居,他性竇,是我的遠表哥。他毛遂自薦似的,要來為我盤(制作)燒火爐子。我和泥,背土坯的和他合作了整整一個白晝,結(jié)果做出來的爐灶,撇牙歪嘴不說,況且,只頂一口鍋,一個燒火口,扭捏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安裝上去的電吹風,稍微接觸就會活動或掉落,甚至其吹風點也不是十分精準。它仿佛一個疲憊不堪的虛弱老人,癱坐在地上沒有一點精氣神不說,關(guān)鍵是也燒煤,但非常浪費能源。
用了一個年頭左右,我們家新鄰居,一個裝潢工周師傅。他一年里給自己家的工作,也要挪擠在年頭月尾的閑適時間。一次來我家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爐子非常落后和鄙陋,就承諾免費給我修造一個,即先進又多功能且美觀實用的爐子。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日工資近乎四五十元;包工做一個爐子要一百多塊,豈能白白地將錢財施舍于他人。然而,在麥收落雨的一個下午,突然見他頭上披著一片塑料紙,胳膊肘灣里夾著直尺,泥箅子,掌錘等木工家具,趕來為我做爐灶。我趕天趕地的跟他忙活了一個下午,他還建議我去買了一些瓷磚,貼了上去。發(fā)現(xiàn)他做的爐灶,就是和攢勁少年一樣威武氣派。這個爐灶有兩頂鍋,兩個燒火口,一條煙火通道。在這個鍋里做飯,另一個鍋里熱水。柴火與煤炭兩用,就是說,有電用煤,沒電時候燒木柴。
我覺得自己人雖然長得齷齪、羞澀,關(guān)鍵時刻憑自己的實力,給任何人幫不上大忙。隔家鄰居甚至和我一個職業(yè),一樣懶惰的表哥及周師傅等,都能來給我免費投工,讓人至今感激涕零不敢忘懷的同時,也不能不說和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處理的還算不錯。
自從有了鼓風機,燒的木柴就變成了煤炭,起先燒用的是面子煤,一斤三四分錢,不光節(jié)省了支出,還改變了往日割柴及拉運柴禾的勞累和艱辛。當時鄉(xiāng)下沒有煤炭銷售點,就騎著自行車來回城里捎帶一半百斤,類比起早貪黑,肩馱背扛就要省力省時許多。
后來隔壁鄰居的堂弟買了一個煤氣灶,那東西比起燒煤要衛(wèi)生潔凈許多,只是費用較高。更不可思議的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竟然一家人搬進了中等省會城市生活,一罐罐要購買的煤氣,瞬間變成了昆侖燃氣,價錢合理,實惠耐用,坐炕上手機網(wǎng)上繳費,只聽“滴答”一聲就萬事大吉。想著和背馱拉運柴禾比較,真所謂:天上人間!
回憶往日,思想目前,生活狀況的變化,并不是誰有多么大的本事和能力。其實一個人、一個家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也在于自己不斷地努力和奮斗,但家庭的和睦和平安也是一個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