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有月的夜晚，半月如弓斜掛在天空。浮云忽爾遮擋、忽爾又讓月露出來，像調(diào)皮的孩子。我喜歡這樣的夜晚，值班時可以偷著去看云遮月。
　　 我在一家合資公司干維修，屬于最底層。我們這里按職位分成了高層中層與底層，等級分明。底層與底層除了工作外少有生活上的交流，大家來自山南海北，誰也摸不清誰的底細。于是謹言慎行，惟恐那些喜歡打小報告的人出賣了自己。平時總有一些人會拎著水果點心往主管那里跑。女人不拎東西，她們會找主管談心，一談就是幾個小時，回來時面紅耳赤的像買彩票中了獎。中層與我們也沒有多余的話語，他們瞧不上我們。更不用說那些高層了，好多高層我們一個月也難得見上一次。他們都有自己獨立的工作室，有專有的小食堂，小食堂聘了有名的大廚掌勺做飯，天天有雞魚肉蛋及各種海鮮換著花樣做出的美食，幾十種擺在那里可以隨意挑。飯后吃的餐后果，有許多我們都叫不上名字，有人說是坐著飛機過來的。在這樣沉悶的環(huán)境里，日子就像機器一樣的單調(diào)，幸而還沒有讓人感到壓抑。
　　 有天晚上我正看著月亮被一塊調(diào)皮的黑云遮住時，值班臺上的電話突然響了。一臺設備的內(nèi)臟出了毛病，讓我馬上去檢修。
　　 一
　　 我向不遠處的車間趕去時，看到人們正高興地走向一旁的休息室。這么美好的夜晚，誰也不愿意上夜班，他們巴不得設備壞掉了能歇一會。偌大的車間里暫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明亮的燈光在陪著我。
　　 檢查了一通，我發(fā)現(xiàn)壞掉的元件在機器的內(nèi)部，換起來很麻煩，我的大半個身子要鉆到狹窄的機器里，手要不時地彎向身后去更換維修工具。一個人值班就這點不好，遇上了這樣的大活，沒人能幫你。沒有退路的我還是鉆進了機器。
　　 沒多久，我聽到身后有踏踏的腳步聲傳來，來人大概怕猛不丁出現(xiàn)會嚇到了我，走路時就故意弄出了很響的動靜。那人看明了我的困境后，就停下來給我傳遞著工具。奇怪的是，那人一直沒有和我講話，卻能準確地知道我想要什么，猶如醫(yī)生在手術時把手向一旁一伸，不用任何言語，身旁的護士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空氣中偶爾會飄來隱約的香水味，暫時掩住了四周渾濁的機油臭味，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能覺出來這好聞的香味正是從那人的身上傳來的。那是一種極優(yōu)雅的香味，前從女生身旁經(jīng)過時，常能聞到這樣的香味。這讓我想到幫我的應該是個女的，這能是誰呢？我認識的女工也不多。
　　 從機器里爬出身子后，我松了口氣，轉過身來就向那人致謝。讓我吃驚的是，站在眼前的竟然是位金發(fā)碧眼的女郎。
　　 在公司里我想見到外國人，要常隔著老遠的距離，他們是吃小食堂的高管或是設計師，大多呆在辦公室里，很少會到生產(chǎn)線上來。像我這樣底層人員，近距離接觸到高級員工的機會并不多?，F(xiàn)在，這個外國女郎真切地站在了我面前。
　　 “謝謝?！蔽蚁蜓矍暗呐烧嬲\地表達著謝意。在分工明確的公司里，難得有人能主動幫你，何況這又是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郎。
　　 “不，不……用……謝。我是新來的，請多多關照?！迸蓳u著頭，一字一句地認真地應答著。她的漢語極不熟練，語音生澀像壞掉的機器那樣半天才能吐出來一個產(chǎn)品。我聽了很為她擔心，擔心她說著說著會忘了詞而斷掉后面的話語，就像擔心剛學步的孩子會摔倒一樣。
　　 盡管那女郎的漢語講得生澀吃力，我還是聽懂了她想表達的意思。說完后，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隨后便羞澀地笑了一笑。一抹紅暈飛在她那潔白的臉上，那臉是真的白，迷人的粉白，顯得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就愈發(fā)清澈。
　　 “高峰……能教我漢語嗎？”我的工牌上有名字，能從上面叫出我的姓名，這讓我很是驚訝，但她的語氣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流利。
　　 “好的，只要你不嫌我這個老師的水平低就行?！蔽乙膊恢雷约簭哪膩淼挠職猓瑳]怎么考慮就爽快地應下了她，大概男人在美女的面前天生就有表現(xiàn)欲吧，鳥兒不常在異性面前抖動著漂亮的羽毛嗎？更何況她是位來自遠方的女孩，身上帶著異域的風情，這深深地吸引著我想結識了解她的沖動。在那個時刻，我的心里就是這樣想的。
　　 從艱難的對話中，我了解到外國女郎叫喬婭，為了適應中國這邊的工作，臨來之前曾她學過短時的漢語，因?qū)W的時間較短，說話時自然就斷斷續(xù)續(xù)的。
　　 讓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喬婭就找上了我。都說外國人做事的效率高，說話算數(shù)，從她身上我算是領教了。
　　 那天中午我還躺在床上補覺時，突然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我一看是喬婭，立刻就囧住了。床前有我踢掉的臭鞋存倒扣著，桌上有沒洗的飯碗，還有翻了幾頁的書，眼前的凌亂讓我羞愧，我慌張地向突然來訪的喬婭抱歉道：“喬婭，抱歉，我沒來得及準備?！?br />　　 “高……該抱歉的是我，我知道你們這里的習慣，客人來訪要先預約的。”喬婭紅著臉回道，她也沒想到能看到我的冏狀。
　　 “預約，在口語里也可以叫打招呼，有事要先打個招呼，好讓主人有個準備?！蔽医o她解釋著，不自覺地進入了老師的角色。
　　 “打招呼？高……我發(fā)現(xiàn)漢語真有趣。同樣的意思有多種表達方式。”喬婭笑道。
　　 “不錯，能發(fā)現(xiàn)漢語的精妙之處，你這孺子可教也。”我搖著頭玩世不恭地夸著喬婭，真把自己當成了教書的先生。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給喬婭當老師并不容易，祖國的語言是多么復雜與博大精深，同樣的意思有多種表達方法。有時該用哪個詞更合適，連自幼就講著漢語的我也會犯糊涂。還好喬婭對漢語還陌生，她只有聽的份，即使我教錯了，即使用詞不準確，她還沒有反駁我的水平。就這樣，從我們尷尬的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給喬婭當起了漢語老師，確切地講我主要是教她口語。
　　 那天，我邊收拾著凌亂的東西，邊現(xiàn)場教起了喬婭。當然我沒忘了趁機整她一下，比如，我會說：“喬婭，請幫我把鞋子拿到鞋架上?！薄罢埌涯切谩！薄罢埌扬埻胂戳恕！?br />　　 喬婭幫我拿鞋時，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臭鞋子，接著追問上一句：“是它嗎？噢，這滋味不好?！?br />　　 “不對，不對，這里不能用滋味，滋味是指吃的東西，要往嘴里放。能聞到的是氣味，用鼻子……”我邊說邊用手比畫著，怕她聽不懂，我同時還抽動著鼻子，作出聞味的樣子。
　　 “聞味，漢語真有趣?！眴虌I學著我的樣子。
　　 “那當然了，我也可以用對的這個詞來表示對你這句話的贊同，用你們的話說就是yes?！笨催@個傻妞把鞋子放到鞋架上皺著眉頭的樣子，我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拼命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
　　 一段時間后，喬婭提到要給學費，我斷然拒絕了她。這與她們的習慣不同，她們喜歡AA制，朋友在一起玩也要AA制，我的做法讓她費解。她不知道我的骨子里還是傳統(tǒng)的，我一直覺得朋友間的相互幫忙是應該的，談錢就見了外。這種習慣來自于我的老家，在老家時村里誰家有事，特別是遇到建房結婚及安葬老人這樣的大事，鄉(xiāng)鄰們都會齊手幫忙，誰也不會計較自己出了多少力。如果事事都用錢來衡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變了味，人世間就愈加冷漠，漸漸缺少了溫情。
　　 后來有一次走在路上時，見到那些拉著手的男女，我的手也慢慢地去靠近喬婭，也想拉著她。當我倆的手越來越近時，我感到了從她手上傳來的溫熱，那一刻我心里怦怦地加速跳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去握女子的手啊。接著我腦子里也開始變得混沌起來，不知道有沒有碰到她，又怕她會生氣，忙想把手抽回來，但一只溫熱的手已握住了我，這個小妞竟與我是一樣的心思。于是我再也不顧周圍那眾多異樣的目光，我知道那些目光大多是投向喬婭的，金發(fā)碧眼的洋女孩畢竟還稀少。見我能陪著一位漂亮的洋妞，怕是有好多人嫉妒地在罵吧，瞧，那個貌不出奇的小子也能泡上洋妞。
　　 每次出門時喬婭最喜歡的還是坐地鐵。地下空間里有閃耀的電子屏，有自動購票和自動檢測系統(tǒng)，讓人感到被強烈的現(xiàn)代氣息包圍著呵護著。從車窗向外看時，窗外的人流、墻上的電子圖畫一閃而過，接著進入到昏暗的隧道里，畫面切換地飛快，讓人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喜歡車窗外的風景，還有那種快而平穩(wěn)的感覺，喬婭曾向我解釋道。
　　 這算什么，地鐵比起高鐵慢多了。聽我談到了高鐵，喬婭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位異域女郎也想親自去體驗一下，我們便開始籌劃起來，打算有合適的休假機會一起坐著高鐵去旅行。
　　
　　 喬婭還喜歡看古鎮(zhèn)，看古鎮(zhèn)里老宅里的壁畫，看造型奇異的幾案桌椅，看雕刻著祥云龍鳳的古床，看那里的假山奇石。古代先民豐富的想象力與精湛的技藝讓她驚嘆不已，同時她也疑惑這樣的古鎮(zhèn)為何保留下來的很少。我講到了人們對天災的無能為力，也講到了科技落后時外族對我們的侵掠與破壞，還有各種建筑的自身壽命問題，建筑無人破壞也會自然風化老去。這讓她意識到，古代的東西想存留下來是很難的，能留下來的都是珍品。
　　 有一次我們走進了古廟，許愿池底已落了一層白生生的硬幣。喬婭也拋下了一枚，硬幣撲地一聲擊穿水面，水面上隨即蕩起了波紋，池底的錢幣就像晃動了起來，一閃一閃的。然后喬婭也學著別人的樣子，雙手合什，雙目緊閉，不知在祈禱著什么。喬婭閉上眼時，雙眼如線，睫毛組成了一道彎，又有一番迷人的景象，就像童話里的公主。
　　 我正呆呆地看著時，有人舉著拳頭粗的香柱向我擠來：“這位小哥，幫忙問問你這朋友要不要請柱香，這里的菩薩靈驗，有求必應的?！蹦侨颂琢思嗌鸟R夾，馬夾上全是衣兜，下面的兜里已經(jīng)鼓起，看來他已收了不少香火錢。見我陪著洋妞，便找我搭話，想讓我說服喬婭買香。
　　 “多少錢一柱？”我問。
　　 “菩薩救苦救難，本不該談錢，但這么多人來求拜，誰是真心誰是假意，誰的事急誰緩，菩薩總要設道門檻，這門檻自然就是請香……”那人不喜不惱不急不躁地解釋著，細想他的話又十分有理。
　　 “一百起步，上不封頂，錢越多越靈?！迸赃呌腥私釉挼?。
　　 “這也太貴了吧，一百塊錢夠老子幾天的生活費了?！庇腥瞬粷M地嘟囔道?！皣u，少說，少說，別得罪了菩薩。”那人的同伴說著便拉著他向大殿里走去。
　　 喬婭這時已祈禱完畢，她好奇地看著那又粗又長的香柱，像威嚴的儀杖指著天空。
　　 “姑娘，要不要請柱香？許愿蠻靈的。”見喬婭對香柱有興趣，馬甲男拋下我直接問向喬婭。
　　 “那就來一根吧?！眴虌I從一沓紙幣中剛抽出了五張百元大鈔，還沒容她遞過去，馬甲男已伸手奪了過去，隨即就落入了他馬甲上的衣兜。這個傻妞，講講價還能多給寫……錢多人傻，來不及阻止的我只好在心里罵著。
　　 待喬婭敬好香，隨后我們也走進了大殿。殿內(nèi)高大的神像盡管大多神態(tài)安祥，但由于人們已把他們的能力傳得神乎其神，還是讓人不由地感到威壓，好像能窺視到我們的內(nèi)心。
　　
　　 我向喬婭講到了中國神話中的玉帝還有他周圍的眾位仙家，也談到了玉帝與如來佛祖及眾多菩薩的關系。講到了歷代當政者對佛教的推崇，神仙在人們心中便成了正義的化身，代表著真善美。喬婭不解：“你們也有自己的信仰，并且這種信仰是善良的，充滿了人類的智慧。為何遇到利益時還要不惜相爭呢？”
　　
　　 這樣的問題讓我難以回答，這牽扯到歷史啊，制度啊，還有復雜的人性問題。人們難以斷掉對金錢的占有欲，為了錢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很貪婪的一面，但又不能否認他們的心里還存著善念。這樣的善念就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精髓吧。但不管如何相爭，人性中真善美的東西最終仍如不息的火種，被一直保留了下來，就像這世上沒有一片浮云能夠遮住月亮，人類的文明總是抹殺不掉，并向前發(fā)展著。
　　 “親愛的高，你太讓我吃驚了，講的精彩，真應了讓人刮目相看那句話。我沒想到你還是位哲學家，你不該僅是位普工。”她哪知道我這些知識全得益于自己所受的教育，上學時我的歷史上還是學得很好的。
　　
　　 二
　　 到了中秋節(jié)的前夕，我早早地就準備起回老家的東西，也無非是買些吃喝上的稀罕物，各種肉干和奶制品啦，這些在城里人的眼中很平常的東西，對鄉(xiāng)下人來講卻是罕見的。送給親友鄉(xiāng)鄰，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高，準備了這么多好吃的。想帶我出去旅游嗎？”喬婭看著那些吃的驚喜地問道，她還沒有忘了我們要一起出去旅游的事。
　　 “親愛的婭，我要暫時離開你了。我要回老家過中秋，這次沒法帶著你?！蔽冶钢氐?。
　　 “過中秋？你們中國有中秋節(jié)，這太有趣了，我想跟你一起過中秋，團聚?！眴虌I興奮地說著，那雙藍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深深的渴望。
　　 “親愛的婭，你該知道我們中秋的風俗，中秋是家人團聚的日子，外人是不能參與的?！睂@個不懂中秋風俗的洋妞說出這話時，我突然覺得把她拋在這里是多冷漠，公司里放了假，讓她一個人呆在這里該有多孤單。我怎么關心起了她，難道我已愛上了她。
　　 “我知道中秋節(jié)是親人團聚的日子。我也想過一次中國的中秋節(jié)，高……你就把我當作是親人吧，我想跟你一起去過中秋?！边@個洋妞平時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這時候卻露出了楚楚可憐的一面，讓人忍不住地想去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