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恩人的恩人(短篇小說)
下午四點多,蔚藍的天空突然冒出一朵烏云,它像鐵鍋中的沸水一般翻滾著,不久便布滿整個天空。
剎那間,天昏地暗,仿佛夜晚提前降臨??耧L驟起,地上的樹葉、紙屑和廢棄的塑料袋,全都飛上了天,麻雀一樣在天空中翻飛。
人們爭先恐后地卷起帳篷,啟動轎車,脫兔一樣往家中飛奔。一眨眼的功夫,散落在野外的游人和帳篷,均不見了蹤影。仿佛世界末日驀然降臨,所有人都原地消失,整個地球上,只剩下我和牛老師兩個人了!
我七手八腳地收拾好行囊,然后攙著自己的大恩人——耄耋之年的牛老師,剛鉆進轎車,蠶豆大的雨點便從天而降。鋪天蓋地,浩浩蕩蕩,轟轟烈烈。雨打樹葉的聲音,牛羊驚叫的聲音……各種聲音疊加在一起,有如無數(shù)雄獅在山谷中怒吼。
蒼天好像忽然坍塌了,天河里的水,紛紛從我們頭頂傾瀉下來。大地好像忽然陷落了,四面八方的山洪,紛紛朝我們奔涌而來。一眨眼的功夫,澗平溪滿,平地三尺皆是雨水,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汪洋。
山洪掀起房子大的巨石,在溪中翻滾,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好似千軍萬馬,從我們身旁奔騰而過。天空中,電光閃個不停,炸雷響個不停。看到這陣勢,聽到這聲音,我們心旌搖蕩,頭暈?zāi)垦?,渾身痙攣,惶恐至極。
牛老師抖動著嘴唇,斷斷續(xù)續(xù)地囁嚅道:“我……人活……八十……還……從未……見到過……來勢如此兇猛的暴雨……”
汽車在積滿雨水的道路上,吭哧吭哧地向前奔跑著。濺起的雨水,肆無忌憚地撲打在公路兩邊的護欄上。落在最后的我們,沿途沒有看見一個人,也沒有看見一輛車。
路邊出現(xiàn)了一株黃葛樹,黃葛樹的旁邊有一條山澗,山澗中咆哮著的山洪,肆意沖刷著黃葛樹巨大而又盤曲的根。樹下不遠處,有一間廢棄的石屋。石屋沒了頂,只有四圍的石墻還完好地兀立在原地。它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廟宇所留下的遺跡。川江兩岸,但凡有人家的地方,必有黃葛樹。但凡有黃葛樹的地方,必有廟宇。因此我們當?shù)兀职腰S葛樹稱做菩提樹。
轎車走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石屋前面有一個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活像剛從水里打撈上岸的一具死尸,濕漉漉孤零零地站在石屋前面,即將沉入水底一般,張牙舞爪地揮舞著雙手,嘴里也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著:“救命嘍,救命嘍!”
透過布滿雨水的擋風玻璃,我瞪大眼睛看了看,這個求生欲望特別強烈的老人,不正是曾經(jīng)風光無限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叱咤風云的石遷昌石校長嗎?
我親愛的石校長,昔日威風,而今安在?
坐在副駕駛上的牛老師也認出他來了,牛老師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地沖我喊道:“陳田,停車,停車!”
我不光沒有停車,反而還加大了油門。
從未對我發(fā)過火的牛老師,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陣比一陣黑。他出乎意料地回過頭,破著嗓門兒對我怒吼道:“陳田,這是石校長啊!難道你沒認出來嗎?”
“我知道是他!”我強壓住心中烈火,語氣沉穩(wěn)地回答道。
“知道是他,那你為啥不停車?”
“不為啥?!蔽乙е逖溃窠蓝棺右粯咏莱鲞@三個字。
“不為啥?”牛老師像打量陌生人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通,而后孩童般嗚嗚大哭起來,“他可是我的大恩人哪!”
牛老師的胸膛像大海里的波濤,不停地起伏著,他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述說著與石遷昌之間,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往事。
年青時,牛老師在一所村校任教。那所村校共有兩位老師。另一位老師仗著父親是村里的支部書記,他不思進取,教育教學方法簡單粗暴,時常把學生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有一次,一個孔武有力的智障生,由于不堪其辱,失手將那位老師打成了殘廢。而那位老師的父親,便利用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和人脈關(guān)系,嫁禍于牛老師。說他的兒子之所以挨打,完全是牛老師唆使的。上級因此停了牛老師的職,最后定了個教唆犯的罪名,將他捉到縣里關(guān)押起來。
當年,石遷昌還是一個剛走上社會的小年青。血氣方剛,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他,頂著巨大的壓力,仗義直言,通過多次上訪,硬是將牛老師從牢籠里解救出來,還恢復了公職。
“毫不夸張地說,”牛老師眼淚汪汪的,想我把車開回去接走石遷昌的意思,浸透在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里,“我今天的幸福生活,完全得益于石校長當年的義舉。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石校長,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的個天!牛老師是我的大恩人,石遷昌是牛老師的大恩人。大恩人的大恩人卻是我的大仇人。不救,得罪了大恩人;救么,得罪了我自己。一籃豇豆,一籃茄子——兩籃(難)。我沒有面紅耳赤地跟牛老師據(jù)理力爭,而是兩眼盯著前方,只顧全神貫注地開著車。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一生信奉著“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的人生信條。任牛老師說破嘴皮,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耳。我從小就這么個犟脾氣,認準的事情,就是十八條牛也拉不回來。
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我猛打方向盤,嗚嗚幾下,將轎車掉過頭來,加足馬力,往回開去。
“陳田,你這是去接石校長嗎?”牛老師陰沉的臉立馬轉(zhuǎn)成了晴天,他以為我被石遷昌當年的義舉所感化,要將轎車開回去接走石遷昌呢。
“我要親口問問他,今天是上級派他來考我的,還是派我來考他的?”
牛老師怎么也想像不到,從我嘴里冒出來的,竟然是這么一句連牛都踩不爛的話。我回頭看了看坐在副駕駛的他,原先他想我把車開回去接走石遷昌,現(xiàn)在又害怕我把車開回去質(zhì)問石遷昌的矛盾心理,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他將身子往后靠了靠,宛如畫家退后一步審視自己的畫作一樣,把我扎扎實實地審視了一番,而后一字一頓地說:“陳田,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你的本質(zhì)!你怎么是一個如此不通人性,又如此冷酷無情的人呢?”
怎么回答牛老師呢?思來想去,說什么都不妥,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三緘其口才是最好的選擇。
等牛老師平靜下來后,我才說道,十六歲那年,我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但是父親暴病身亡,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倒了,只好輟學在家。那一年,恰好鄉(xiāng)里有位民辦老師,考上了大學,空出一個名額來。在那個年代,農(nóng)村娃兒除了考大學,還有兩條路可走:當兵,當民辦教師。
不知是誰的主意,鄉(xiāng)里決定采用文化考試擇優(yōu)錄取的辦法,錄用這個民辦老師。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高興壞了。文化考試,擇優(yōu)錄取,這個名額不是拱手送給我了么?在私下里,我已經(jīng)開始準備,上第一堂課時,如何向?qū)W生介紹自己的開場白了。
參加本次考試的,有副縣長的大女兒,還有三個社會青年,加上我,共計五人。副縣長的大女兒,姓甚名誰,當初不知,事后才有人告訴我。
石遷昌當年在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任校長,由他負責主持這場考試。考場設(shè)在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大家在選坐位時,副縣長的大女兒老是盯著我,等我坐下后,她才在我身后一排,選個座位坐下來。我頓時就起了疑心,便站起身,又走到副縣長的大女兒身后一排,坐了下來。副縣長的大女兒又起身坐在了我的身后。我干脆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連身子也靠著墻了。副縣長的大女兒見無路可退了,這才無可奈何地坐在了我的前排。
石遷昌既是監(jiān)考官,又是閱卷人。開考前,他講了考場紀律,講了上級領(lǐng)導非常重視本次考試,每個參考的,都要慎重對待之類的套話。每次開口說話之前,石遷昌都像一條剛爬上岸的落水狗,要拼命甩掉身上的水珠那樣,自命不凡地甩幾下腦殼。
數(shù)學試卷發(fā)下來了。
石遷昌端端正正地坐在講臺上,目光炯炯地掃視著臺下稀稀拉拉的五個考生。
考場里靜悄悄的,只有鋼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我發(fā)現(xiàn)副縣長的大女兒,總是往胳肢窩里瞟。瞟一眼,寫幾個字。再瞟一眼,再寫幾個字。我從后面往前看,只看到她胳肢窩里夾著一張舊報紙。我想沖上去將那張舊報紙搶過來,看個究竟,又怕石校長冠以破壞考場秩序的罪名,將我逐出考場。
她的胳肢窩里夾張舊報紙干啥呢?在整個考試期間,我的腦子里始終都縈繞著這個疑問。時間到了,我走上講臺,第一個交了卷。緊接著,副縣長的大女兒也交了卷。
石遷昌首先批改了我的試卷。我得了七十五分。其他三個是灶門口彈棉花——開不起弓。一個交了白卷,另外兩個各考了十幾分。只剩下副縣長大女兒的試卷沒有批改了。我覺得勝券在握,已經(jīng)在心里暗暗開始慶賀了??墒?,可是,試卷批改完畢,副縣長的大女兒,竟然得了滿分。
副縣長的大女兒站在石遷昌身后,胳肢窩里依舊夾著那張舊報紙。在那張舊報紙里,一定藏著本次考試的秘密。我伸手去搶那張舊報紙,副縣長的大女兒早有防備,她率先跑到教室外面去了,沒有搶著。
初生牛犢不畏虎。我氣勢洶洶地走到石遷昌面前,義正詞嚴地控訴道:“考試有假,有人提前把答案抄給副縣長的大女兒了?!?br />
石遷昌又像一條落水狗那樣,自命不凡地甩了幾下腦殼:“陳田,你不要驕傲。這些題,你能解,別人就不能解了么?”
“就算他數(shù)學得了一百分,”我退后一步說,“那就接下來考語文吧?!?br />
“陳田,你要放明白點兒?!笔w昌挪了挪凳子,將身子坐正,然后馬著臉,裝起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請問你!今天,上級是派我來考你,還是派你來考我啊?”
石遷昌這句話,還真把我問住了。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敢用這樣的口氣這樣的態(tài)度跟他講話?
事后不久,石遷昌就平步青云,一路高升,從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校長,到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再到區(qū)文教、副區(qū)長、區(qū)長、區(qū)委書記,直至被委派到千里之外的四川與西藏接壤處,一個風光秀麗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任了縣長。從這時候起,石遷昌便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在我和牛老師的視線中消失了。然而,他官升得越快,說明他干的壞事也越多,我越是看不起他。
剛出身社會,石遷昌就用卑鄙無恥的手段,狠狠地給我上了一課。回到家里,我萬念俱灰。覺得石遷昌一伙人作弄了我,侮辱了我,把我當成了他們向上爬的墊腳石。我越想越氣憤,越想越不平。你們不耍這些鬼花招,堂而皇之地把副縣長的大女兒招錄進去便是,為什么想當婊子,又想立貞潔牌坊呢?
孤兒寡母,人微言輕,沒有人替我們說話,只好一口氣吞了。打那以后,我看不到未來,看不到明天,害怕明天的太陽再次升起。覺得等待著我的一個個未來,一個個明天,猶如一個個面目猙獰的惡鬼,一個比一個兇惡,一個比一個狡詐。
我覺得無臉見人了,四肢酸軟,渾身無力,就跟患了軟骨癥一樣,整天躺在床上閉門不出。其實真正睡著的時間并不多,白日夜晚都是瞪大眼睛望著黢黑的屋頂,活受罪。每當屋外響起清脆的腳步聲,且聲音越來越小時,我知道,這是母親上坡干活去了。當腳步聲越來越大時,我知道,這是母親又收工回家了。待屋外呈現(xiàn)出死一般的沉寂時,我偶爾也打開門瞧瞧。覺得那陽光是多么地刺眼啊,我眼前的世界,似乎變成了另外的世界。
不知天日,晨昏顛倒。記不清躺了多久,也記不清是怎么爬起來的,只記得后來跟母親學挖地,兩只手掌很快長滿了血泡。血泡磨破了,連鋤頭把子都染紅了,兩只手像抓著兩把鐵針,疼得猶如萬箭穿心,可是我仍然拼命地挖!母親勸我休息一天,我反而不情愿了。因為只有通過對身體的無情折磨,才能減輕心里的痛苦。
所幸的是,牛老師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我輟學的事情,就親自走上門,給我送來了錢。我用種過谷,栽過樹,修過路的手,又拿起了筆。剛出身社會就碰得頭破血流的我,緊緊抓住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不管白日還是夜晚,我都一頭扎進書海中,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當上了夢寐以求的人民教師。
幾十年來,牛老師只知道當初我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卻不知道我與石遷昌之間,還潛藏著如此深的過結(jié)。要不是今天,我和牛老師同時與石遷昌不期而遇,迫使我提起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他的。一直以來,我都錯誤地把這件事當成了人生的恥辱,對任何人都不愿提及。至于這一次,石遷昌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流落于此,我和牛老師皆不得而知。
轎車像一艘浮在江面上的飛船,在積滿雨水的馬路上奔馳著。天幕低垂,濃濃的雨霧充斥期間,天地一片混沌,宛若回到了鴻蒙未開的洪荒時代。
被雨霧籠罩著的樹木和山石,從窗前一晃而過。坐在副駕駛上的牛老師,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注視著窗外模糊的景物。盡管他聽完我的講述,認為要我捐棄前嫌,以德報怨,挽救石校長于水火,估計比登天還難,但他依然沒有放棄。
“石校長這會兒,不知有多著急呢。是誰如此缺德,把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棄之野外,不管不顧呢?陳田,我求求你。如果你開車回去,不是為了接走石校長,而是想報復他,奚落他。不如馬上就打道回府。在我們這樣的大山區(qū),與特大暴雨相伴隨的,往往是崩巖和泥石流等自然災(zāi)害,對我們自身的安全也極為不利?!?
謝謝賜稿流年,遙握,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