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一把銀鎖(散文)
一
母親走了。
送走母親后,按鄉(xiāng)下的風俗,姐姐們開始處理母親的遺物,母親生前用過的物件或丟或棄、或送給年高的長輩們,母親生活的痕跡漸漸被淡化。
我悵然若失地看著大家打掃房屋,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回到合肥的住所,我翻開柜子,找出了自己珍藏的一把銀鎖,這把銀鎖是二十多年前三姐交給我的,當時讓我找個人打兩副新銀手鐲,一副給我家孩子,一副給他家孩子。我見銀鎖的鏈和鎖都比商場里賣的結實、沉重,而且色澤灰暗,像有些年頭的物件,就沒有立即砸毀它,而是將它保存了下來。后來我向父母問起銀鎖的由來。母親回憶,當年大姐出生后首次去外婆家,外公拿了家里幾塊袁大頭找人打了這把銀鎖,送給大姐,作為見面禮。
當我聽說這把銀鎖是來自外婆家,忽然意識到,這把銀鎖可能是外公家那個龐大的家族資產(chǎn)中唯一僅存的東西,保留這把銀鎖的意義,可能遠遠超過它本身的價值。
我沒見過外公外婆,但從懂事時就聽母親常常說起她家的故事。母親常說,她家有釀酒的槽坊、商店,還有許多工人;母親常說,他外婆家在豐樂鎮(zhèn),姓王;母親常說,她有一個姨父,是個做官的,待人很好,沒架子,但最后夫妻倆都被判了死刑……,母親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我十多歲時隨父親第一次去舅舅家那個叫雙棗樹的村子,看到舅舅一家五口人住在三間低矮的茅草屋中,此時外公外婆已去世多年。母親給我講述的那個龐大而富裕的家族蕩然無存,眼前的這個叫雙棗樹的村子,連一棵棗樹的影子也沒有,我甚至懷疑母親在我童年時說的那些故事都是虛構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了解一些事實,證實了那個“大家族”的故事不是故事,只是很少找到那個龐大而富裕的家族痕跡,這把銀鎖可能是一個難得的證據(jù)。
撫摸這把沉重而暗淡的銀鎖,想起父親母親的生平,想起母親常跟我們提起、我出生時早已逝去的外公外婆和那個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大家族,想起已經(jīng)離世多年的父親,想起晚年念念叨叨的母親,我的眼淚溢滿眼眶……。
母親第四次住院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從父親去世開始,就堅持一個人生活,父親76歲去世后,母親堅持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用她的話說,在“誰”家都沒自己家舒服。在母親的心中,只有老家的房子是她的家。
晚年的母親,身體很好,基本沒去過醫(yī)院,偶爾頭痛腦熱,她自己去醫(yī)療室買點藥吃。常聽人說我母親“這個老人家不簡單,這么大年齡生活能夠自理”。是啊,一個七十多歲老人,獨自一人生活在鄉(xiāng)下,有點時間還去種菜、鋤草、除荒,還將收獲的瓜果蔬菜,大包小包地塞進回家看望她的兒孫車內(nèi)。
2021年冬季,母親在我家住了一個月后,聽說老家的房子住了租客,一向喜歡熱鬧的母親便鬧著要回到老家,說是有人在我家住,熱鬧,也有人照料她了。母親的脾氣我知道,我無法說服母親,在電話中與家人說好后,將母親送回家后交給姐姐們,便去忙生意了。
幾天后,我正在送貨,三姐發(fā)來一個視頻,說母親跌倒了,神志不清。當時我車子上裝著一車貨,天上正下著大雨,原本計劃等雨停了將這一車貨送給客戶,聽說母親跌倒了,我一邊卸下剛裝上車的貨,一邊詢問病情。母親八十多歲時患了骨質疏松癥,這幾年因跌倒發(fā)生過三次骨折,每次骨折都需要注射骨水泥??蛇@次我感覺不像是發(fā)生了骨折,因為前幾次母親的神志是清醒的,她會打電話述說跌倒的前因后果,而這次卻在胡言亂語,我隱隱覺得,母親的腦部出了問題。我讓三姐她們立即打120急救電話。電話打過后,120很快來了,急救醫(yī)生初步判斷是腦血管意外,在電話征求了我的意見后,120將母親送到了省立醫(yī)院南區(qū)急救中心,我隨后也趕到了急救中心。
這個時候的母親還能說話,問她也能應答,但答非所問,思維混亂,口中說個不停,問她哪里跌倒了,痛不痛?母親將手指向胸口,我懷疑是胸椎發(fā)生了骨折,然而,檢查結果比想想的嚴重多了。
急救中心為母親做了頭部CT,CT結果顯示,母親腦部有陳舊性腦梗及新發(fā)腦梗。腦梗的最佳救治時間是在六個小時內(nèi),這次新發(fā)的腦梗由于錯過了最佳救治時間,母親的大腦已大面積梗死。醫(yī)生向我們下達了病危通知,并暗示我們,老人年齡這么大,治療的難度比較大,你們現(xiàn)在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放棄治療回家準備后事,二是轉入神經(jīng)內(nèi)科治療腦梗,最樂觀的結果是癱瘓在床。我們經(jīng)過商量,還是將母親轉到了神經(jīng)內(nèi)科治療腦梗。
就在兩個多月前,我們剛為母親辦了一個熱鬧的生日宴,那天,我們請來了舅舅、姨娘、舅媽等母親娘家的親人。母親娘家的親弟妹喊母親大姐,堂弟妹喊母親七姐,母親的年齡是她健在的兄弟姐妹中最大的。這幾年,我們年年為母親辦生日宴,前來祝壽的都是母親自己的晚輩。高齡的母親已很久沒回自己的娘家,常念叨娘家人,我們想借這個機會了卻母親的心愿。那天,我?guī)Я讼鄼C,為母親和舅舅們拍了幾張照片,誰料,這竟是母親跟娘家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那天的生日宴是在肥西豐樂鎮(zhèn)的一家飯店里。豐樂鎮(zhèn)是外婆的娘家所在地,外婆姓王,在母親的印象中,王家曾帶給母親許多美好的時光。解放后,王家受政治波及,母親那些熟悉的親戚流離失所,被迫離開了豐樂鎮(zhèn),四處謀生,一段時間內(nèi),母親甚至與他們失去聯(lián)系,只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才漸漸有了些消息。
豐樂鎮(zhèn)也是母親記憶中的傷心地之一,年邁的母親腿腳不便,已經(jīng)很久沒到豐樂鎮(zhèn)來了,沒想到她在這里度過一個生日后……。
一切幾乎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的!
二
母親轉入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后,由于疫情防控,只有三姐一人得到允許進去陪護,其余人無法陪護和探視,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能徘徊在醫(yī)院的大廳內(nèi),通過電話了解病情。幾天后,三姐打電話給我說母親肋骨發(fā)生骨折,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醫(yī)生遲遲沒有聯(lián)系相關科室來處理。
骨折對于患有嚴重骨質疏松癥的母親,是要命的傷害,何況這時候她已經(jīng)神志不清。得知病情,我心急如焚,卻又進不了病房。情急之下,我打電話給曾為母親治療三次骨折的朱醫(yī)生。2014年,母親腰椎發(fā)生骨折,在當?shù)匾患液苡忻麣獾墓强漆t(yī)院拍片檢查后,醫(yī)生說,年齡大了,治不好了,開點藥回去,能吃讓她吃好點。晚上母親睡在床上不能動,痛得徹夜呻吟。母親痛苦的呻吟聲令我徹夜難眼,雖然不是醫(yī)生,我總感到醫(yī)生診斷有誤,于是拿著X片一家一家醫(yī)院尋醫(yī)問藥。在省中醫(yī)院碰到朱醫(yī)生,朱醫(yī)生年輕儒雅,技術老到,看了我母親的X片后,初步判斷發(fā)生了腰椎骨折,他誠懇耐心地向我介紹一種新型骨科手術,簡稱PKP手術,即注射骨水泥,其原理是在骨折部位注射一種人工膠體,用于撐開骨折兩端。這種人工膠體注入人體后能很快凝固,將骨折部位固定,減輕患者痛苦,讓病人快速康復,病人在注射骨水泥后第二天就能下地活動。當時這個技術從國外引進時間不長,費用比較高,一次治療費用近3萬元。想到母親因被骨折引起的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我決定試一試。于是與兄弟姐妹們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將母親送到朱醫(yī)生那里。朱醫(yī)生很快安排母親做了手術,手術效果立竿見影,幾天后母親康復出院。此后的幾年里,母親又發(fā)生了兩次骨折,都是找朱醫(yī)生做的PKP手術,每次都很成功。三次骨科微創(chuàng)手術,使母親晚年避免了癱瘓的風險,能像常人一樣生活。當時這種手術未普及,母親回到老家,和鄰居們說起這件事,有人說一針打了三萬多,肯定被醫(yī)生騙了,有人說,骨頭斷了用膠焊上肯定不牢固,以后還會斷。母親心痛錢,于是便抱怨我,給我說了各種傳言和誤解,令我哭笑不得。母親第三次發(fā)生骨折時,她堅決不去“打膠”,讓哥哥姐姐們帶他去另一家大醫(yī)院找醫(yī)生看,結果掛錯了科,開錯了藥,最終還是找朱醫(yī)生做了手術。
情急之下再次向朱醫(yī)生求助,但這次母親不在省中醫(yī)院,朱醫(yī)生幫不上忙,告訴我當務之急還是先治腦梗,骨折只能聯(lián)系本院的外科醫(yī)生處理了。
于是我在醫(yī)院外通過電話向醫(yī)院領導求助,后相關科室會診后用腰帶對母親骨折部位進行了簡單的固定。一周后,借著母親去做CT檢查的機會,我見到了母親。此時的母親雖目光呆滯,卻還能認識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這個醫(yī)院不中,送我去中醫(yī)院。母親前幾次注射骨水泥都是在中醫(yī)院做的,她哪里知道,這次不僅是發(fā)生了骨折,還發(fā)生了嚴重的腦梗。
望著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滯無神的母親,想起不久前生日宴上容光煥發(fā)、滿臉喜悅的母親,我的淚水情不自禁滑落下來。
半個月后,母親的腦梗治療結束,需要轉到骨科治療肋骨骨折,然而,轉院到中醫(yī)院骨科后,由于醫(yī)護人員和我們家屬失誤,過早將經(jīng)鼻喂食改為經(jīng)口喂食,導致食物嗆入肺部,加重了肺部感染,只得轉入ICU治療。疫情期間,ICU病房杜絕所有家屬陪護及探視,生命垂危中的母親,獨自在ICU病房中頑強地與命運抗爭,一次次從死神手中掙脫過來。作為子女,病房外的我們也在焦急與煎熬中度過。
鄉(xiāng)下世俗的觀念,常對生病的高齡老人區(qū)分對待。2020年疫情剛開始,妻娘家老奶,因體檢發(fā)現(xiàn)痔瘡,回家二話不說,抱起農(nóng)藥瓶喝藥自殺,老人也才七十多歲,死前一直在種地;在我母親去逝后的第三年,我們村小學老師的母親得知自己生了大病,冰天雪地的半夜里,穿著內(nèi)衣跳進河中,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她漂在水中……。這種事在鄉(xiāng)下并不稀奇,鄉(xiāng)下老人們幾乎早就看淡了生死。
而我,憧憬著母親可以重新坐在輪椅上,繼續(xù)給我們講述那個曾經(jīng)繁華的家族故事。
我家親友多在農(nóng)村,母親第四次住院,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兩個多月,親友們紛紛反對繼續(xù)治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無幼以及人之幼。在治與不治之中,雖然我感受到了來自各方令我窒息的壓力,但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感到無助和痛心時,晚輩們一直積極支持給奶奶治療。每當聽說醫(yī)院通知奶奶需要補充白蛋白,幾百元一支的白蛋白,他(她)們都爭先恐后地買來許多。遠在深圳的兒子要求我不要受別人干擾,不要輕言放棄!
一次母親進CT室檢查,醫(yī)技人員讓我穿上防輻射服,我剛拿起衣服往身上穿,站在身旁的三姐對醫(yī)技人員說:他身體差,不能穿,隨后一把奪過來穿在自己身上,留在CT室陪護。其實,母親住院期間做了幾次CT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并不介意CT的輻射,特別是在母親生命垂危的時候,我的生命又何足惜?
五十年前,母親給了我們生命,五十年后,我們怎么忍心放棄母親的生命?
三
母親出生一個富裕的鄉(xiāng)紳之家,外公販賣茶葉起家,在解放前曾經(jīng)富甲一方,家中除了有大量的農(nóng)田,還有釀酒、糖、醋的槽坊和商店。母親是外公的長女,生下來就倍受寵愛,不僅沒有下過地干過農(nóng)活,外公還專門建造一所大院子,將母親和她的九個堂姐妹都關在大院子里,請來私塾先生教她們讀書認字。在那個大院子里,按年齡排行母親排到第七,這也是母親娘家許多人喊母親七姐、七姥、七姑奶的原因。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外公與人民政府達成協(xié)議,交出了土地、糟坊、商店,也解散了十個姑娘,將她們生活的大院子交給了政府,成為一個普通百姓。但時間不長,又被劃為地主成分。此時,在豐樂鎮(zhèn)上的外婆娘家王家也被劃為地主成分,王家的另一個女婿,也姓王,與外公既是連襟也是生意上最好的盟友,因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副師長,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夫妻倆人都判處了死刑。王家眾多子女為躲避政治斗爭,紛紛逃離家鄉(xiāng),四處謀生。母親原與王家表兄訂有婚約,因相互無法聯(lián)系,不了了之。
外公在經(jīng)商時,曾與圩區(qū)的胡家有往來,胡家則是我奶奶娘家。我母親喜歡看戲,戲班到哪里,她就追到哪里,一次追到圩區(qū)來看戲,胡家有人看我母親年近二十還未出嫁,便張羅為我母親找個婆家。我父親原本早與本村一姑娘訂了親,但還未到結婚的年齡,姑娘生病走了。胡家見我母親年齡不小了,就將我母親介紹給我父親。外公看我家雖窮,但我父親長得濃眉大眼、五官端正,最主要我家成分好,對這個婚事非常滿意。
母親出嫁時,外公請木匠打制了一套漂亮的家具作為嫁妝,那套家具在我出生時已近二十年,油漆仍然锃光紅亮,箱、柜、條桌完好無損,可見當年的外公生活仍然富足。只是好景不長,隨后的一場場政治風暴令外公苦不堪言。
據(jù)二姨父后來對我們說:你家過去特別窮,你外公初到你家,見你家土墻草房結構的三間茅草屋,四面開裂,滿屋透風,不敢在你家睡覺,我家房子比你家稍微好些,你父親只得將你外公帶到我家去睡覺。二姨父家在隔一條溝的另一個生產(chǎn)隊,二姨父姓左,與我父親同一年招工進城到合肥工作,倆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隨后,二姨娘和兩個在解放后出生的姨娘也陸續(xù)嫁到了圩區(qū),她們兩個雖沒享受到豐衣足食的生活,卻也被扣上一個高成分的帽子,和她們那眾多住過大房子的姐妹一樣,為了找個成分好的婆家,也嫁到了圩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