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shí)力寫手】雪中的故鄉(xiāng)(散文)
一大早,母親就打電話來說,父親不知去哪兒了。對門四哥家沒有,樓上虎叔家也沒有。小區(qū)里一片白茫茫的雪,也尋不見個人影。小區(qū)外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車,雪面滑溜溜的,掌不住方向盤。我安慰母親說:“沒事的,八成出門遛彎了?!蹦赣H說:“七老八十了,滑溜溜出去干嘛,摔著碰著的?!眹@口氣不再言語。
我也不敢開車,換上棉靴子,扣上棉帽子,匆匆出了公司。昨夜在公司值班,一夜白雪飄落,大得跟梨花瓣一樣,悄無聲息的。只是車間里機(jī)器轟鳴,破壞了這難得的寧靜。半夜又停了電,發(fā)電機(jī)組隆隆啟動,更添了幾分煩亂。一夜無眠,翻來覆去的。幽藍(lán)的路燈下,雪花晶瑩地翻舞。煙囪里,工業(yè)廢氣灰白地騰起,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黑影。車間的窗戶里,有工人忙碌的影子。
雪下得很深,一腳踩下去撲哧沒過你的腳踝,走起來有些費(fèi)力。順著車轍走又太滑,于是就靠著路邊,咯吱咯吱踏著雪,一路出了城里。沿著省道走了幾里,就下了鄉(xiāng)道;沿著鄉(xiāng)道走了幾里,就下了通往村莊的窄窄的小路。路邊站著挺拔的白楊樹,樹枝和陰面的樹干上,都積著白白的雪。白楊樹之外就是平坦的大片的麥田,柔軟的麥苗被雪蒙著,望不見綠色,只是一味的白。在剛剛探頭的太陽下,白得刺眼,白得晶瑩,白得純凈。零下十幾度,你也不覺得它冷,反而感覺像棉花一般溫暖,像天鵝絨一般柔軟。雜樹林子里,十幾只麻雀落在草尖上,啄食上面殘余的種子。喳喳的叫聲,是這原野上唯一的動靜。
除了我的,小路上就只有一行腳印。深深的,步幅有些細(xì)碎,步履有些歪曲。一直延伸過去,延伸過去,迤邐到了我生活過幾十年的小村子。那村子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一片平蕩的空曠的土地。一條小路優(yōu)雅地扭了一個彎,從空地當(dāng)中橫穿過去。路邊沒有樹,只光禿禿站著七八根水泥電桿。電桿間的導(dǎo)線,在積雪的重壓下垂成低低的弧度。有些已經(jīng)被剪斷,不知所措地耷拉下來。
這條路原本是故鄉(xiāng)的大街,原本有孩子在上面跑,原本有雞犬在上面叫。現(xiàn)在卻靜悄悄的,靜得有些寂寥。沒有鄰里見面時的招呼聲,沒有收糧食的小販的吆喝聲。那些高低錯落的,擠擠挨挨的院落不見了影子;只??醋o(hù)莊家的兩間鐵皮屋,孤零零臥在雪地里。一片空曠的蒼茫的白,一個黑黑的矮矮的身影。父親一個人立在雪地間,雙手袖在棉襖里,脖頸微微瑟縮著。腳下就是他生活了七十幾年的老宅基,就是爺爺生活了八十幾年的老宅基,就是老祖宗生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宅基。我踩著父親深深的腳印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不言不語。只抽出一支煙卷,給父親點(diǎn)上。也許是太冷,父親夾煙的手指微微抖動。青青的煙霧,從他厚厚的暗色的嘴唇間吐出,在東北季風(fēng)中倏地散去,瞬間消逝了蹤跡。
這老宅子上,原來有一棵老棗樹,就在堂屋前面。粗粗的,微微有點(diǎn)駝背。順著樹干攀上去,就能嗅到甜得發(fā)粘的花香,就能吃到紅得發(fā)紫的大棗。如果腿夠長,還可以借著樹枝攀到屋頂上。聽奶奶說,父親小時候很皮,一個看不見,就噌噌噌爬到樹杈上去了,爬到屋頂上去了。屋頂上的煙囪冒著青煙。明朗的陽光下,攤曬著白白的紅薯片,黃黃的玉米棒。老母雞是飛不上來的,只有一群麻雀在屋檐上吱吱喳喳叫喚??恐珘?,還有幾顆老榆樹。春天里榆錢稠密,樹枝低垂。母親要蒸榆錢窩窩,我就提著竹籃爬到矮墻上,翹著小腳將嫩綠的榆錢大把大把采下來。屋后的老杏樹,開粉白的花,結(jié)青澀的果。八九歲時,弟弟的臉上生癬。母親就把青杏摘下來,剝出里面白嫩的果仁,擠出汁液涂抹在癬斑上。
天井不寬敞,卻擠擠巴巴搭著豬圈、牛棚、雞窩。每天早上,父親給老牛篩草,沙沙沙沙;母親給老母雞撒糧食,咕咕咕咕。小黑狗從柴草垛里鉆出來,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燕子們一字排開站在晾衣繩上,歪著小腦瓜梳理羽毛。大紅公雞,在矮墻上踱著方步,像一位王者在巡視領(lǐng)土。墻頭是很矮的,我家的棗子爬過墻頭,跑到鄰家去了;鄰家的柿子爬過墻頭,跑到我家來了。母親要向鄰家借點(diǎn)醬油陳醋,就隔著墻頭喊兩聲。鄰家的四奶奶,就把醋瓶子、醬油瓶遞過來。扎著青布圍裙,邁著尖尖小腳。她家的老母雞喜歡飛過矮墻,跑到我家的雞窩里下蛋。等那雞蛋熱乎乎地落在麥秸上,母親就會拾起來,隔著矮墻遞給四奶奶。四奶奶就說:“給孩子蒸雞蛋糕吃吧,一個雞蛋?!?br />
冬天下了大雪,家家屋頂上白絨絨一片,天井里白絨絨一片,陽光下白得耀眼。爬上屋頂掃雪,竹掃帚掃不動,就用鐵掀鏟。家家屋頂上,都是扣著棉帽子的大男人、小孩子。相互間招呼著,說笑著。小孩子撇下掃帚,攥一個雪蛋蛋往鄰家孩子身上扔。鄰家孩子也撇下掃帚,攥一個雪蛋蛋拋過來。吱吱呀呀叫著,笑著。女人們拉著風(fēng)箱燒火做飯。縷縷炊煙裊裊升騰起來,緩緩彌散在屋頂上,彌散在小巷里。大鐵鍋里的小米飯,咕咕嘟嘟冒出熱氣,讓這大雪天變得溫溫暖暖。撒歡的小牛犢在雪地上跑,蹄印深深;覓食的小麻雀在雪地上跳,爪印淺淺。小孩子堆完雪人,又跑到村外的野地里。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有花不完的好心情;小牛犢一樣蹦蹦跶跶,有使不完的好氣力。
可現(xiàn)在,這雪還是那么的白,還是那么的大。只是沒有屋頂讓你來打掃了,沒有柴禾讓你來燒火了,沒有炊煙裊裊升起了,沒有小米飯咕咕嘟嘟唱歌了。到處空空蕩蕩的,沒有孩子們堆起的雪人,沒有孩子們拋出的雪蛋蛋,沒有撒歡的小牛犢,甚至尋不見一只覓食的麻雀。老屋拆了,老樹伐了,麻雀們也就失去了家,驚慌地逃到鄰村去了。明年春天,燕子們也不會回來了。那屋檐下的巢,那房梁上的泥窩窩,隨著老屋一起倒下,變成了漫天游蕩的塵埃,無處安家。再也采不到榆錢了,再也看不見杏樹開花。再也聽不見公雞打鳴,再也聽不見小狗的叫聲。再也聽不見四奶奶隔著矮墻,和母親絮絮叨叨拉家常。
四奶奶,是在拆遷前些天走的。也沒見得什么病,睡一覺說走就走了。她的喪事,也就成了這老村子里,這老宅子上,最后一樁白事。白色的喪聯(lián),白色的孝衣,白色的魂幡。香燭在黑漆棺材前,慢慢燃燒著。沒有播放哀樂,人們也都不怎么說話,村子里靜靜的。就連麻雀和喜鵲,也是安靜的,安靜地立在樹枝上,不跳也不唱。
出殯那天,父親和七爺爺坐內(nèi)柜,掌管分發(fā)煙酒茶葉。小東屋里一張小方桌,倆人相對坐著默默吸煙,都不怎么言語。只偶爾蹦出那么一兩句話,像鹽堿地里的高粱苗,稀稀拉拉。父親說:“等咱老了,連靈棚都沒處搭了,紙馬都沒處燒了。”七爺爺嘆口氣:“形勢發(fā)展,誰也沒法阻攔?!闭f完,倆人又沉默下來,吧嗒吧嗒地抽煙。
四奶奶家和我們是一個大院里的,尚未出五服。老墳地就挨著我們家的祖塋,都在村西北的一片楊樹林子里,十幾個墳頭靜靜立著。大雪之后,不見了那些黃土和野草,只凸起著一個個大雪包。依稀可以分辨,四奶奶墳頭上,那魂幡和花圈的形狀。
氣溫很低,零下十七八度的空氣。父親立在老宅子上,立在老宅子的雪地里,姿勢有些僵硬,就像堂屋前那棵活了百十年的老棗樹,微微駝著背,枝葉光禿。我說:“回家吧,太冷了?!备赣H說:“這里不是家?”一句話讓我的喉嚨堵堵的,再也說不出什么。父親又踏著雪朝西北走去,已經(jīng)熄滅的半支煙仍在手指間夾著。我跟在父親身后,踏著他深深的腳印,聽著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呻吟。野地里,除了刺眼的茫茫的白,就是瑟瑟站立的青揚(yáng)樹的黑影。樹枝上沒有喜鵲,沒有麻雀。踏雪的咯吱聲,顯得極其寧靜。走一里多路,就到了我們家的祖塋。
父親在那些雪堆前停下來,靜靜立著,像一塊青石的墓碑。他抬起粗糙的、長滿老年斑的手,指給我說,這是高祖的墳,這是曾祖的墳,這是祖父的墳。這話他說了不止一次,幾乎每次過年祭祖,他都會交代一遍。唯恐我們這些晚輩忘記了,疏忽了,舍棄了。父親又在雪地里,往左邁幾步,往右邁幾步,最后拿腳尖畫一個十字花,指著說:“等我老了,就埋在這里?!闭f得我鼻子酸酸的,幾乎落下淚來。
抬起頭,是蒼茫茫的天空;低下頭是白茫茫的大地。父親立在天地間,立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上,袖著手,駝著背,微微瑟縮著脖子。顯得如此渺小,似乎一陣寒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吹成一朵潔白的雪花,在陽光下漸漸融化,慢慢融入故園的泥土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