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年代初的和平灣，方圓不足千米，縮小了看，整個地形猶如一條巨型的蝌蚪。蝌蚪的頭腹部散散落落分布著百十戶人家，在尾部的左側(cè)是兩棵老槐樹，距離老樹不遠處，緊鄰山腳是一條小路。
　　 小路彎彎曲曲，是灣里人走向外界的唯一通道。整條路很長，它一路逶迤蜿蜒前行，在距離灣口大概兩里地的位置，與一條從斜角里沖出的河流匯聚。那河，灣里灣外的人叫它天河。
　　 天河，有一個凄美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因為思念戍邊的丈夫，日日站在路口盼夫歸，不想，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等來的卻是丈夫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悲痛欲絕的女子，從此以后，日日夜夜以淚洗臉，最終，淚水流成了河，而女子也一頭栽進了河里。此后，河水滔滔洋洋成了天河，女子化身成了嗚嗚咽咽的水聲。話說小路與天河自此匯聚后，便如同恩愛夫妻般并駕齊驅(qū)一起走向了遠方。
　　 巨型蝌蚪除了上面所說的，在它尾部的右側(cè)，還有一所袖珍小學(xué)校，說袖珍，是因為它只有一二年級兩個班級，只有兩個拿工分的，灣里自產(chǎn)的老師，外配兩間權(quán)作校舍的小舊房。
　　
　　 二
　　 大山腳下的和平灣一如它的名稱，平和里帶著安然的氣息。灣里的人們幾十年來一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著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對這樣的生活，人們是滿意知足的，對他們的知足，最最知根知底的當(dāng)屬那兩棵幾近成精的老槐樹。
　　 灣里有上了年紀的人說，那樹還是他們父親的爺爺那代傳下來的，說那樹原本就是夫妻樹，還說，多少年多少代了，這灣里就因為有這兩棵夫妻樹的庇護，家家戶戶才和和美美的。不想，這樣的和美，忽然被一件意外打破了。
　　 那是一個尋常的日子，早秋的太陽在走過正午的熱烈，滑過下午的斜坡，溜進夕陽的弄口后已經(jīng)不再張揚。這時節(jié)，地里的活計都忙完了，天高氣爽，清風(fēng)徐來，槐樹葉飄飄灑灑如同仙女下凡，片片落葉多情繾綣地撫弄著人們的頭發(fā)、身子，那條通往村小的小路更像綠錦織就的緞帶。
　　 這是人間仙境吶！種地勞作的人們，骨子里也有詩情畫意的浪漫，也會時不時生發(fā)出一些賞景的念頭來。這不，趁著這良辰美景，就見三個一群，兩個一組聚集在了灣口。如往昔一樣，那棵兩人合抱粗的樹下是幾個抽著劣質(zhì)香煙席地而坐的打牌、下棋、閑聊的爺們；那棵折彎了一根粗枝干，明顯溫婉的樹下，是幾個一邊納著鞋底做著針線活，一邊粗聲大氣說著本屬私密閨房話的大媳婦。
　　 一派和諧的氣氛下，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走來了一大群放學(xué)的孩子。
　　 咦！今天怎么不見帶隊的秀芬了？媳婦群里最先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芳芳，也是與秀芬同一年嫁到灣里的好姐妹。
　　 很自然的，有操心的人走近了孩子。三問兩問的，這些八九歲的孩子七嘴八舌開了口，說今天上午劉老師沒來學(xué)校呀。又有人問，你們的課咋辦的？回說，課是兩個班級合并了，張校長一個人上的。
　　 不應(yīng)該呀。連孩子們的課都不上了，這可從來沒有的事。說話的還是芳芳。昨晚上，我還看到她往學(xué)校去的，我還問，黑燈瞎火的這個時候去干啥？秀芬回說，去拿課本。今天不去學(xué)?？隙ú徽?。芳芳又說。
　　 幾個大媳婦說著說著，便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子向秀芬家的方向走了去。在她們看來，一直把教書當(dāng)成生命的秀芬，是不可能無緣無故不去給孩子們上課的。
　　 興許是病了，那樣的話我們更該去看看。說這話的是妙蘭。
　　 也有可能是娘家有啥急事。我們?nèi)チ司椭懒恕Ｓ忠晃唤邢阆愕恼f。
　　 話說，一群人急急忙忙找到了秀芬家，卻是鐵將軍把門，回頭再問就近住著的李奶，龍鐘的李奶大著嗓門答，我也納悶吶，早晨就沒見夫妻倆。李奶正說著，屋里走出她的兒媳，說老太太耳聾，不曉得情況，我也懶得告訴她。說完又補充說，昨晚聽到秀芬夫妻又噼里啪啦吵架了。說到這里，重重嘆息一聲又道，這一對冤家呀，大概這幾年中邪了，三天兩頭大吵大鬧。李奶媳婦接著告訴大家，說她昨晚還走去想勸架來著，可敲了半天門，楞是沒敲開。
　　 找了一圈不見人，大家只好意興闌珊各回各家。自此，一連多日，秀芬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再也不見，學(xué)校的課只好暫由兼任校長的張翔兼管了。好在都是一二年級的孩子，加上灣里的人們對學(xué)習(xí)啥的也不很上心，用他們的話說，只要會寫、會認自個兒的名字，會寫阿拉伯?dāng)?shù)字，會些簡單的加減法就中。再者說了，反正孩子大了會去灣外上學(xué)。這其間，阿秀的老公李祥也被人帶信從公社電灌站回來了，據(jù)說也四處找了，奈何找遍了灣外的娘家和親戚家，找遍了山上山下，硬是沒找到。
　　
　　 三
　　 秀芬的失蹤成了灣里一個解不開的謎，每個人的心里都揣上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短短的幾天里，說什么的都有，有說自從李祥轉(zhuǎn)業(yè)回來，這夫妻倆關(guān)系就不好了，李祥三天兩頭不是打就是罵，搞不好秀芬被他害死了也說不準。當(dāng)然，這種話也只限于關(guān)起門來說，更多的人則猜測秀芬是去娘家躲了起來。這期間，也有人推測李祥有了外遇，或者是秀芬跟學(xué)校里的張翔老師，私底下真的有了說不清的關(guān)系。
　　 大概一周后，秀芬的失蹤有了消息，在距離和平灣幾十里的天河河道里，先是有灣外人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名女尸，之后人們順藤摸瓜，很快把女尸與秀芬聯(lián)系在了一起。打撈上來的尸體早已經(jīng)腫脹得不成樣子，但一眾人根據(jù)失蹤的時間、性別、年紀，還有身上那件玫紅色的衣服，便有熱心人自告奮勇喊來了灣外住著的秀芬娘家人。
　　 打撈出尸體的位置本就距離秀芬娘家不很遠，在得到這消息后，一群人慌慌張張來到現(xiàn)場。秀芬娘一看尸體穿著的衣服和長發(fā)，眼淚就止不住了，淚眼模糊中，老人家又手忙腳亂撩開了死者的右小腿，一看小腿后側(cè)那兩粒黃豆大的黑痣，再也禁不住，一邊嚎啕，一邊喊著，我可憐的秀芬呀！幾個兄妹也是姐姐妹妹地一邊呼號一邊流淚。未幾，老人直接昏死過去，場面開始失控，混亂的場景下，在場的人們都流下了淚，倒是李祥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不哭不喊，甚至連眼淚都不見一滴。
　　 死者身份確定后，另一個更大的問題冒了出來，秀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于他殺還是自殺。眾說紛紜中，秀芬的兩個弟弟沖到李祥面前，一個揪起李祥的衣領(lǐng)，一個伸出拳頭把他打了嘴啃泥。在他們看來，自己溫順和善的姐姐就是被李祥害死的！很快，公安局到場，之后李祥被帶進了公安局。
　　 在灣里人看來，這事，十有八九與李祥脫不了干系。至于到底是李祥動手打死了秀芬爾后扔進的天河，還是秀芬自己投的河，好像已經(jīng)不重要?？删驮谝桓扇硕颊J定李祥就是害死秀芬的兇手，鐵定會槍斃的時候，半個月后，李祥卻被意外釋放了。
　　 淳樸的灣里人想不通，看著李祥依舊頂著一張冷冰冰的鐵皮面孔去電灌站上班，依舊風(fēng)輕云淡活得自由自在的樣子，他們只能把懷疑鎖進心里。
　　 一晃，秀芬去世好幾年了，但灣里的人并沒有忘記她。數(shù)年來，只要有人聽到有灣外人要替李祥做媒啥的，好像事先約定了一般，總是眾口一詞說著，這種害死老婆的人都敢嫁？不怕做第二個秀芬呀？一來二去的，李祥的再婚之事一次又一次被黃，再之后，他干脆斷了再婚之念。
　　
　　 四
　　 對于灣里人眾口一詞的聲音，李祥一直在試圖解釋，他總是反反復(fù)復(fù)說著同一句話，秀芬真的不是他害死的。
　　 不能否認，失去秀芬的日子里，李祥曾多次夢見過她，也曾多次想起過她，雖然那樣的想是夾雜了恨意的，他只是一直想不通，秀芬為啥要走這條路？他又哪里對不起她了？回首以往，他與秀芬曾經(jīng)有過太多太多美好甜蜜的過去。兩個人是初高中同學(xué)，他們的愛情從懵懂青澀到情竇初開，再到情投意合，走過了整整六年。六年后的那個秋天，他帶著秀芬來到了灣口那兩棵老槐樹底下，他告訴她，這是灣里的夫妻樹，也是見證他們兩個私定終身的紅娘樹。那天，秀芬的臉紅得就像山上的紅楓。
　　 李祥忘不掉，那天，在那兩棵樹下，秀芬拿出了紅頭繩，她羞答答地把紅繩系上了枝干，聲音低低地對他說，她已經(jīng)把心給了他。那天，他牽著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秀芬，以后，永遠，你都是我最親最愛的人。
　　 私定終身后的翌年，他報名參軍，那時，恰逢他守寡的母親重病臥床，是秀芬勸慰他，讓他安心去部隊。秀芬說，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會照顧好伯母的。也是從那時起，秀芬以一個未婚妻的身份住進了他家，與他母親相依為伴，悉心照料他母親，直到一年后他母親病逝。
　　 他難忘，在部隊的五年里，兩個人鴻雁傳書，情深款款的字字句句，她說，我等你在灣口的大樹下。他說，我想你在每一夜的睡夢中；她說，在部隊好好干，好男兒志在四方。他說，為你，我要努力當(dāng)一名好兵……當(dāng)兵的第四年，兩人的愛情如同長跑走到了渡口，他請了假回家，跟秀芬成了親，完成了愛的升華。
　　 他忘不掉，新婚之夜，花好月圓，秀芬紅了臉跟他說，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不求富貴，只求兩心相依，我們以后好好過。他摟著秀芬情意綿綿地說，這些年來，你為我受了太多苦，從今以后，我們相親相愛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又一年后，他退伍回了家，并很快有了工作。記得回家一開始的那段日子里，他和秀芬的感情就像插著翅膀飛到了湛藍的天空，那是真的美啊，美得如花綻放，美得如飲甘霖。那時，兩個人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可以生一個孩子了，男孩就叫李天宇。女孩就叫李思卿。有幾次，他打趣，說最好是一胎生倆，名字就叫卿卿我我，或者干脆叫不離不棄。
　　 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依稀記得，不久后，他聽到了來自灣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老實說，一開始對那些風(fēng)信子般的話，他是不信的，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來，那是一些人見不得他們夫妻的如膠似漆，是妒忌，直到遇到愣子。從小一起長大的楞子，有次當(dāng)著他的面說了句挖心的話，秀芬這么漂亮，你倒是心大！我看你呀是戴著綠帽子給人看門嘞。那一刻，他的腦海里開始電閃雷鳴，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叫張翔的人。對！一定是他！彼時，秀芬和那位叫張翔的早已經(jīng)是袖珍小學(xué)校的老師，張翔更是成了兩個人中的領(lǐng)導(dǎo)。至于為啥是這兩人，他在部隊的時候，秀芬就曾經(jīng)告訴過他，說灣里人推舉的，作為灣里的女秀才，秀芬確實當(dāng)之無愧，至于張翔，原是他和秀芬初中同學(xué)。
　　 第一次聽到愣子話的那一夜，他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間，秀芬問他咋睡不著？是不是單位遇到啥事了？好幾次，他欲言又止，生怕是無中生有惹惱了心愛的秀芬。忐忑矛盾中，腦海里卻見兩個小人在不停地掐架，一個說，不可能！我跟秀芬十多年的感情了，她絕不會背叛我！一個說，心直口快的愣子是我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他怎么可能無風(fēng)起浪地亂說？
　　 都說懷疑是顆定時炸彈，爆炸只是時間問題。當(dāng)愣子第二次遇見他老話重提后，他不再忍耐，他下定決心，要對秀芬進行敲打了。當(dāng)然，名為敲打，也只是準備以對話的方式給對方一個警示。
　　 那是一個起風(fēng)的夜晚，屋外風(fēng)聲和著雷聲，把天地攪合成了一鍋嘈雜混亂的粥，屋內(nèi)兩個人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爭吵的起始還算平穩(wěn)，飯桌上，他一口吞下一大塊土豆，旋即又吐了出來，在第二塊土豆行將入口的時候，他把筷子懸空了，突然要秀芬辭了學(xué)校的差事。說，那差事好說不好聽。
　　 聞言，正低頭扒拉飯菜的秀芬抬頭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問，咋這樣說？教孩子讀書是正當(dāng)事呀。
　　 一看那雙在往昔里百看不厭的眼睛，他心頭的火突然像火山樣噴了出來，怒不可遏中，他用力一摔，手中的一雙筷子跳下桌子，跳下板凳，跳到地上成了不再相依相伴的個體。緊接著，他冷哼一聲，陰惻惻回懟，灣里缺了你，孩子們就不能讀書了？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一晚，一來二去的，最后也不知道咋的，他竟然動手打了秀芬兩巴掌。那兩巴掌，他是凝聚了所有說不出的惱怒打的，也因此，讓秀芬的右半個面孔紅腫了好幾天。
　　 令他更加惱火的是，這樣雷霆萬鈞的警示，已經(jīng)如同告示領(lǐng)土完整般嚴明了，不想，腫著一張臉的秀芬第二天依舊如故去了學(xué)校，至于秀芬怎么掩飾紅腫的臉的，他還是后來碰到芳芳才知道的，芳芳問，秀芬的臉被蜂蟄成這個樣子了，咋不叫她歇歇的？
　　 凡事開了頭，就像失控的水閘，關(guān)不掉了，兩個人從爭吵起步，漸漸演變成了每吵必打。當(dāng)然，憤恨動手的一定是他，哭泣委屈的一定是秀芬。唉！誰叫他心里窩著一團火呢，其實，有幾次吵架完，他的心里也有歉疚和疼痛，只是這樣的感覺，每次總會伴隨著心里另一個聲音漸漸消散。那是一種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的感覺。
　　 打打吵吵中，日子過得跌跌撞撞度日如年。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再溫情甜蜜，家，成了一只火藥桶，成了打斗場。好多次，秀芬哭著喊，這樣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過了！我們離婚吧！
　　 哼！想得美，離婚了，你是不是就可以跟那個野貨成雙成對了？今天我把話撂在這里，想離婚？沒門！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