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我到江畔散步。初夏的陽光暖而不灼，岸柳搖曳多姿，浪花拍岸，江鷗飛翔，心情很是舒暢。??
　　 邊走邊看，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兒站在臺階上，張著嘴沖著我嬉笑。我迅速掃了他一眼，中等個，頭發(fā)花白，長而蓬亂，門牙掉了一顆，穿著一身過時的藍色舊運動服。似曾相識，又不知是誰。他好像想和我說話，我皺了一下眉頭，覺得這人不太正常，一看那傻笑的表情就知道了，心想神經(jīng)病可別理他。于是眼睛故意看著別處，急走了幾步和他拉開距離。要拐彎時回了一下頭，他還看著我傻笑呢！我趕緊扭頭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時間真是快啊，轉(zhuǎn)眼翠綠的葉子變成了黃色。深秋到了，我又準備到海南避冬養(yǎng)生去了。臨行前，我到一家朋友給我介紹的發(fā)廊去燙頭，突然看到夏日在江邊沖我傻笑的神經(jīng)病坐在發(fā)廊門口小板凳上。他仰著頭直愣愣地看著我。我還是沒敢理他，小心地從他身邊閃進屋里。
　　 “小麗！”突然他叫起我的小名。
　　 我一激靈，轉(zhuǎn)頭看著他。發(fā)廊的老板娘也吃驚地向他望去。
　　 “祝華，你叫誰呢？”老板娘問他。
　　 “同學?！彼麖堉袅艘活w牙的嘴沖著我說。
　　 我驚詫地瞧著他，大著膽子在他那寫滿滄桑的臉上辨認著，他是誰啊，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不由地“啊”了一聲，瞪大了眼睛，認出他來，心想，這不是我小學時的同桌李祝華嗎！五十年沒見了，他竟然認識我。他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啦？但我還是沒敢和他搭話。他嘻嘻地一直沖我笑著。我轉(zhuǎn)過頭疑惑地看著老板娘小聲問：“他怎么在你家店里？”
　　 “我家老鄰居。”老板娘看著我接著說，“沒事，他現(xiàn)在比較安穩(wěn)，不胡言亂語，也不傷人。”
　　 我緊張的心松弛了點。趁老板娘到里屋給我頭發(fā)卷杠的時候，我問她：“我同學怎么精神不好了？”
　　 “唉，說來話長。”老板娘瞅著鏡子里的我說起了李祝華的過去。
　　 原來祝華十七歲那年被外地一個頗為有名的藝術(shù)院校招去學習聲樂。他和一個叫“敏敏”的女生都專攻獨唱。倆人總在一起練聲，一年級剛讀完，這兩個少男少女不管不顧地談起戀愛。他倆的聲樂老師發(fā)現(xiàn)后警告他們說，你們還太小不能搞對象，要注意影響，好好學習聲樂?？墒撬麄z控制不住，越發(fā)親近。沒辦法，聲樂老師告訴了敏敏的父親。敏敏的父親是學院的副院長，知道后更是堅決反對，把祝華分到了另一個教學樓的合唱班，并警告祝華不要和敏敏來往，否則開除學籍！兩個教學樓并不是遙遠的距離，每天他倆想方設(shè)法避開別人耳目，也要見上一面，到了如漆似膠的地步。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敏敏的父親知道后非常震怒，讓主管領(lǐng)導找祝華談話，說祝華嚴重違反院里規(guī)定，嗓子也不適合再學習聲樂，開除學籍。把祝華辭退了。
　　 冬天的寒風無情地刮著?；疖囌厩?，兩人難舍難分。祝華說，敏敏我等你，畢業(yè)后你一定去找我，我們生死在一起！敏敏緊緊地貼在祝華胸前說，咱倆永遠好下去，誰也別想分開我們。
　　 綠皮火車開動了，祝華把頭探到窗外，使勁地揮著手，嘴里喊著，敏敏等著我……寒風刮來，嗆得他說不出話來，敏敏的身子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后不見了。
　　 回到家鄉(xiāng)后，祝華除了上班，就是寫信讀信，訴說離別之苦，郵遞員的綠色自行車，成了他家門口的一道風景。
　　 時間好快，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蕭瑟的秋風，無情地刮著走片片樹葉。光禿禿的樹木，了無生氣。敏敏的情書也像天氣一樣不在火熱，逐漸少了起來。祝華去信詢問，開始敏敏說，學業(yè)繁忙準備畢業(yè)演出，沒時間寫信，讓祝華別著急，先不用給她去信了，等有工夫就給他回信。祝華相信了。可是左等右等，敏敏一直沒再來信。他寫的信也讓郵局給退回來了。
　　 祝華望著清冷的月光，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那時通訊設(shè)備不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誰家都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他就到電話局給學校打長途找敏敏。等來的是查無此人。聯(lián)系不上敏敏，祝華寢食不安，工作也干不下去了。等不及就登上火車來到學校找敏敏，卻被門衛(wèi)擋在大門外。他不死心，在離崗亭不遠處徘徊。后來他終于從出來辦事的熟人打聽到，敏敏畢業(yè)后分到北京工作去了。祝華問敏敏家的地址和工作單位，說具體不知道在那里，并告訴祝華，敏敏已經(jīng)有新男朋友了，高大帥氣，她爸看好的，倆人一起去北京了，你就別再找她了！
　　 祝華愣在了原地，原來敏敏變心了，不愛我了，心像一塊大石頭墜著，大腦嗡嗡地，一片空白。
　　 祝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對著母親淚流滿面。母親好言相勸，說好姑娘有的是，媽幫你找，不用難過。好容易把祝華哄睡了。沒想到醒來后，祝華就神志不清了，胡言亂語：“敏敏你上哪去了，說好了畢業(yè)后來找我，為什么不辭而別？騙子，沒什么了不起，說我嗓子不好，沒發(fā)展，我比李雙江唱得好呢………”說著跑到大街上。
　　 祝華精神失常了！
　　 老板娘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電子表，開始給我拆下頭發(fā)上的卡子，又對我說：“祝華病了以后，單位給他辦理了病退，不讓他上班了。這更是火上澆油，加重了他的病情，整天在家不停地叨叨咕咕，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給他買煙，他就跑出去在地上撿煙頭，只要誰能給他一支煙，他就給你唱首歌。大家都喜歡讓他唱李雙江的歌，“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兩岸走……”吸引很多人圍觀?？墒浅妥呱窳?。自言自語：“她怎么就不跟我好了呢，騙人！有什么了不起……”邊說邊走出人群，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像在指揮演奏。
　　 “沒給他看病嗎？”我插了一句。
　　 “能不看嗎？他家的錢都給他看病了，親朋好友沒少幫他。也沒白治，近幾年好多了，有時還有些清醒，你看他竟然還記得你的小名，這說明他對你印象深刻。一般他見左鄰右舍都不說話，不知道他是忘記了，還是不想說?！崩习迥锍蛑R子里的我笑著說。
　　 我靜靜地聽著老板娘的訴說，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系著紅領(lǐng)巾的濃眉大眼的玲瓏少年，在學校操場的臺階上打著拍子，領(lǐng)著學生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他就是祝華。那時學校一有活動，祝華就在中間打少先隊旗，我就在他的身旁是護旗手，我們高《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隊歌，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那時他是多么的意氣風發(fā)，多么可愛的小小少年啊!我和祝華還在一個學習小組，放學后我們經(jīng)常一起牽手往家跑。學完習，我就和他一起跳格子，踢口袋。玩到媽媽喊我們回家吃飯。
　　 只是后來我們不在一所中學上學，就此斷了聯(lián)系。
　　 如今一晃五十年沒見了，突然碰見祝華，沒想到那個玲瓏少年竟會變成神經(jīng)??！我吃驚的程度無以復加?，F(xiàn)在我已經(jīng)兒孫繞膝，開始享受晚年休閑生活，可祝華卻為情所困，至今沒有醒來。唉！
　　 問世間情為何物，竟讓祝華陷進去不可自拔？
　　 我來到外屋洗頭，這時祝華眼睛直直地瞅著我說，《漁家姑娘在海邊》好聽。敏敏就唱這首歌。說著他就唱了起來：大海邊喲，沙灘上，風吹榕樹沙沙響，漁家姑娘在海邊，織啊織魚網(wǎng)織嘛織魚網(wǎng)，喲……唱著唱著他走到街去了。
　　 望著祝華呆呆傻傻的樣子，那個翩翩少年和蓬頭垢面的神經(jīng)病人，在我腦海里交織著，好久好久揮之不去。惋惜、難過、可憐、心痛，特別的不是滋味，不只是一聲嘆息所能表達的心情！
　　 后來我和小學同學說起祝華有病的事，大家都很同情他，決定哪天去看看祝華。五一節(jié)前幾天我們四個同學，買了些水果，一起來到祝華家。正趕上社區(qū)主任領(lǐng)著兩個工作人員也前來慰問，給送特困補助來了。祝華看到我們，懵懂了片刻，又有些興奮，顯然他認出其他幾位同學。他滿頭白發(fā)的老母親，祈求似地對我們說，你們以后多來看看他吧，他肯定好得快。他病好了，我走了也放心了。
　　 我說，大娘別難過，我們一定常來看他。又對祝華說，我們來和你一起唱歌，你教我們唱好不好？祝華愣了一會，說了句，唱漁家姑娘在海邊。行行，就唱這首歌，你教我們唱。祝華笑了，眼睛瞅向別處，兩手上下使勁地動著，好像在打拍子。
　　 社區(qū)主任這時說，如果祝華唱好了，過春節(jié)時咱們社區(qū)開聯(lián)歡會，邀請你們上臺演出。祝華你想不想演出？演。祝華聽明白了。我們哈哈笑了，他母親竟然哭出聲來，我們的眼睛也濕潤了。
　　 從那以后，我們幾個同學有空就到祝華家看看他。社區(qū)的志愿者，也定期到他家里幫忙，買菜，收拾屋子，給祝華剪頭，領(lǐng)他出去洗澡。我們一來，他就說唱漁家姑娘在海邊。歌聲傳到窗外，吸引了很多鄰居來到他家。后來我們就到院子里唱，左鄰右舍都跟著學。祝華此時很興奮，有時應(yīng)大家要求，還會給大家唱一首小小竹排江中流。
　　 雖說祝華還不能和大家正常交流，時常呆滯走神，但已經(jīng)比過去好得太多了。
　　 轉(zhuǎn)眼春節(jié)到了，社區(qū)舉辦了聯(lián)歡會，祝華作為特殊嘉賓上臺演唱漁家姑娘在海邊，我們幾位同學為他伴唱，也為他壯膽。演出是成功的，迎來了熱烈的掌聲。祝華流出了眼淚，我也很激動。祝華有了正常人的表現(xiàn)，有了正常人的感情。
　　 我上前握著他的手來回搖晃，那是我們小時候的動作。嘿嘿，祝華笑了起來，拉著我要往外跑，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們的童年。
　　 我常?？粗挠白?，希望他在場夢里更加清醒。
　　 每一次看到他笑，我心中都在喊著一個詞——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