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我經(jīng)歷的“石器時代”(散文)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鄉(xiāng)下,石器在人們?nèi)粘I钪械膽?yīng)用非常普遍。石磨、碌碡(石磙)、石碾、碓窩子等,都是用石頭打制的。
提起鄉(xiāng)人們吃的煎餅,我們便聯(lián)想到了制作煎餅所離不開的石磨。石磨的一個最顯著、最令人傷感的特點,就是它迫使人們?yōu)榱颂铒柖亲樱岩活^用繩子連著石磨、一頭放在小肚子上的“磨棍”,用力地往前推,無休止地圍著石磨轉(zhuǎn)圈圈。
推磨前要做一系列的準(zhǔn)備。前一天晚上,要把小雜糧、山芋干等放在清水里浸泡,到了第二天的凌晨,女人們便會起床,把泡在水里的山芋干撈出、淋干水分,用菜刀在切菜板上一點點地剁碎。那時候,家家戶戶住的是隔音性能極差的草房子,剁山芋干子發(fā)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在左鄰右舍之間相互傳遞,形成了寂靜夜空中的一種美妙的聽覺享受。大約到了兩點鐘的樣子,把剁碎了的山芋干和小雜糧等相混合,加水以后放在石磨上磨成糊狀。然后再用安放于地面、且距離地面高度二十余厘米的鐵鏊子,通過煙火的加熱、炙烤,而烙成煎餅。
推磨是件力氣活,一般要用三四個人一起推。因為石磨轉(zhuǎn)動時的慣性幾乎為零,一步不用力往前推,磨的轉(zhuǎn)動就會停止。我是在十歲左右的年齡,開始幫大人推磨的。盡管父母親和哥哥,已經(jīng)圍著石磨推了半個多小時,為了騰出時間讓母親烙煎餅,便不得不把我從床上叫醒。可凌晨兩三點鐘,正是深度睡眠的時辰。猛然起床,那渾身的酸楚勁兒沒法想象。
人有了好吃的東西,會表現(xiàn)得狼吞虎咽,反之則難以咽得下去,磨亦是如此。當(dāng)磨眼里添加的是純粹的糧食時,人推動起來會顯得輕松、省力。而在因糧食短缺,只能用“繩頭子、鞋帶子(皆指山芋底部的細(xì)根)”或谷糠、野菜一類的東西,往磨眼里添加的時候,人們推動起來,就感到格外的費時、費力。我是多么地希望,每次推磨都只用糧食,而不用其他勉強果腹的東西??墒牵谀莻€貧困的年代,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幾頓純粹用糧食做的煎餅。
推一次磨,做出的煎餅大約能夠一家人吃三四天的時間。也就是說,每三四天就要推一次磨。每次推磨,包括淘洗糧食、用菜刀從事的初加工,三四個人推磨及烙煎餅等勞作,所花費的時間合計相加,相當(dāng)于一個人連續(xù)勞作十個小時之多。一年累積計算下來,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
石磨用久了,就要請石匠前來修理。鍛磨的匠人除了鍛一盤磨獲得三五毛錢的酬勞以外,還可享用一次一餐四個小菜的待遇。為了節(jié)省請石匠的費用,父親置了一套鍛磨的工具,自行學(xué)會了鍛磨。沒想到的是,因了會鍛磨,他經(jīng)常被鄰居們請去幫忙鍛磨。偶爾在人家吃頓粗茶淡飯,既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會收取人家的錢財。
大集體時,打麥場用的都是土場。麥子收割之前要“按場(整理場面)”。按場的程序是這樣的:先把從冬天到春天,已種植了小菜、或垛了草垛子一類雜物的場面清理干凈,用犁耙把場面整平后,均勻地撒上麥糠,潑上水,再用人拉著石碌碡,在場面上反復(fù)碾壓,直至場面平整如鏡為止。之所以用人拉碌碡,是因為未整理好的場面土質(zhì)松軟,容易被牲口踏出一個一個的小洼坑。整理后的場面,其硬度堪比鋼筋水泥澆鑄。既沒有裂痕,也鮮有灰塵。待場面稍稍晾干以后,收割后的麥子便可堆放在場面上。
把麥穗與麥秸用鍘刀分作兩部分,分別晾曬到場面上,曬干后再用碌碡分別碾軋。碾軋麥穗頭,脫粒出來的是麥粒,而碾軋麥秸腿的結(jié)果,形成的是柔軟的麥瓤子。麥瓤子可以喂牲口,可以苫蓋屋面,還可以生火做飯。
因牲口不夠用,脫粒時,大多都用人工。四個人拉一個碌碡,在鋪了厚厚一層麥草的場面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時間久了,因火辣辣太陽的照射和白亮亮麥草對人眼鏡的反射,及碌碡發(fā)出的吱吱呀呀刺耳的聲響,會讓人覺得昏昏欲睡,進而行走在滑溜溜的麥瓤子上極易跌倒或暈厥。
原本芒種時節(jié)收割的麥子,一直拖到夏至也不曾脫粒完畢。盡管生產(chǎn)隊長反復(fù)念叨“小麥上場要緊打,過了夏至別怨天”,盡管社員們也深知過了夏至就是雨季,可是,到夏至之前完成脫粒任務(wù)的年份,基本上就沒有過。在政治運動高漲的年份,脫粒小麥竟然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速度慢的使人吃驚。
春雨貴如油,春旱是常有的事。用碌碡把土壤壓實,不至于因干旱而致麥苗死去。麥苗旺長時,用碌碡壓麥苗,使其部分根莖斷裂,可以抑制麥苗的過快生長,利于分蘗,利于豐產(chǎn)增收。
農(nóng)閑時節(jié),橫七豎八的碌碡橫亙在土場上,成了人們嬉戲鍛煉的工具。一個碌碡的重量兩百多市斤,用雙手把碌碡從一頭掀起來再推倒,再掀起來再推倒。這種游戲,叫做“打碌碡”。用這種方式比賽的話,就是在同一起跑線上,看誰“打”的次數(shù)多、速度快,誰就贏得了比賽。還有一種游戲叫做“疊碌碡”,就是看誰能夠?qū)⒙淀乇饋?,再垂直放到另一個碌碡上。父親在我們生產(chǎn)隊,堪稱此項比賽的冠軍。他不僅能抱起碌碡,還能自行把二百多市斤的碌碡放到肩上,使三個碌碡疊加在一起。正因為這樣的游戲,父親右手的中指被傷了一節(jié),致使他打算盤時,只能用拇指和食指。
鄉(xiāng)下人建房打地基也是用的碌碡,而且是三四百市斤重的大號碌碡。鄉(xiāng)民們把用碌碡打地基,稱作“打硪”。打硪的人都是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八個人將固定有略大于虎口般粗細(xì)的四根木棍的碌碡,在與起“硪號子”的人,驚天動地的一唱一和中,齊心用力地將碌碡舉過頭頂,再使其自由落下。為了不影響白天的集體勞動,打硪一般都在燈火通明的晚上進行,其聲勢頗為壯觀。為表示對打硪人的謝意,主人家一般會燒一大鍋香噴噴的豆汁,讓大家喝個痛快,有的還要送給每人一包香煙。
那時候,鄰里之間相互幫忙是不需要工錢酬謝的。記得我們家蓋房子時,除了家人拓了一些土坯備用以外,其他的如打地基、打墻、苫屋蓋等,都是以雇請鄰人無償打慶工的形式完成的。鄰里之間的團結(jié)互助,是刻在村民們骨子里的傳統(tǒng)美德,并在這種和諧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難以割舍的親情。之所以說小草戀山,故土難移,或許是與鄰里之間這種崇高的親情所決定的。故鄉(xiāng)是根,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天長地久,我始終都不會把她忘記。
石碾的功能主要是加工糧食,或者去皮脫殼,或者加工成面粉,都離不開石碾。而在我們老家,石碾除了這些功能以外,制作草紙賣錢也離不開石碾。沒有石碾,用小鍋爐蒸熟了的麥草就沒法碾壓成糊狀。即使碾碎蒲棒,或用紙板箱二次加工成草紙,離開了石碾,也很難加工成造紙所需要的原材料的形態(tài)。做草紙賺錢,使村民逐漸過上了殷實的生活。所以,為了感謝石碾給村民做出的貢獻(xiàn),逢年過節(jié)時,人們會在石碾上貼一張象征著吉祥的紅紙條。不止于石碾,過新年時,家中的石器也都會被貼上紅紙條。
石碾的碾盤重量約三千市斤,碾坨重約一千市斤。把碾盤和碾坨從離家上百華里的馬陵山一同運回到家里,要用老牛拉著木制的四輪子大車,風(fēng)餐露宿地行走三四天的時間。大車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行走,方向極難掌握,稍有不慎就會掉入路邊的溝渠里。
碓窩子是用于舂米的,有時也可以用來踹(搗)炕熟了的辣椒面或花椒、胡椒粉等。用碓窩子舂米費時費力,舂三五市斤的谷子要用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朦朧記得有一個民間傳說,說米舂好后從碓窩子里取出來,要用一只手往外掏,不可以使用雙手。不然的話,會生雙胞胎。我思忖了大半輩子才想明白,因為人們擔(dān)心生雙胞胎不好撫養(yǎng),才演繹出這么一個美妙而又浪漫的故事?,F(xiàn)在看來,醫(yī)療條件好了,生活條件也好了,在孩童稀缺的當(dāng)下,生了雙胞胎,豈不是人們求之不得的好事?
仿佛一夜之間,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因了機械化、電氣化的如約而至,那些沉穩(wěn)厚重、或小巧玲瓏的、用石頭打制家具用具,都一天天的閑置起來。
滿大街都在出售機器制作的小麥煎餅,雜糧煎餅,菜煎餅,或煎餅果子,再沒人做手工煎餅,致使石磨成了無用之物。收割莊稼用上了聯(lián)合收割機,麥子在地里就能脫粒完畢。家里的土坯草房變成了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樓房,生火做飯用的是煤氣和電器,麥草除了造紙就是肥田,再沒有了其他的用途。因而,用于脫?;虼蚝坏穆淀兀闪藷o人問津的閑置物。此外,造紙和糧食加工的機械化,石碾和碓窩子等也沒了用武之地。
農(nóng)業(yè)實現(xiàn)了機械化,種地再不是腳踩牛糞的辛苦行業(yè)。笨拙的、效率低下的勞作方式,已與我們的生活漸行漸遠(yuǎn)。農(nóng)業(yè)已變成了休閑、觀光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已成了與城里人生活方式?jīng)]什么差別的農(nóng)業(yè)工人。農(nóng)閑時外出打工賺錢,或者外出旅游。最可喜的變化是,原來的打麥場,已變成了市民廣場。那里有設(shè)施齊全的體育設(shè)施。茶余飯后,人們在那里談天說地,在那里鍛煉身體,或者進行像模像樣的運動會。廚房實現(xiàn)了煤氣化、電氣化,使得千百萬家庭主婦從廚房的煙熏火燎中解放出來。小康社會中,新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真的很幸福。
如果說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那么,當(dāng)今社會許多石器工具,因被機械化、智能化或電氣化所取代,則是人類文明史上更高級、更偉大的進步。我們理應(yīng)為這一偉大的進步而歡欣,而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