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剛上初中吧，鄧麗君歌曲開始流行，其中的一首《虞美人》聽醉了我。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李煜，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錐心的感情挫折，也還沒有失去過生命中非常珍貴的東西。但聽到“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還是會傷感，現(xiàn)在想來那只能說是莫名的傷感。后來，世界大了，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后，當(dāng)然也知道了李煜是個什么人，再來讀李煜的詞，盡管不會像有些古人那樣淚流滿面，但錐心之痛卻會為作者而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這是我很認可的評價，當(dāng)然王國維應(yīng)該是很喜歡李煜，所以他的“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在我看來，多少是拔高了李煜的。當(dāng)然他“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北M管有他的道理，但我覺得他又貶低了李煜。他給出這評價的理由也在《人間詞話》里，“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边@個觀點在我年輕時很認可，現(xiàn)在是覺得很幼稚。
　　 李煜，原名從嘉，字重光，號鐘隱，又號鐘峰白蓮居士，世稱南唐后主、李后主。李璟第六子。建隆二年（961年），李璟去世，李煜繼位，繼承其父遺志，尊宋為正統(tǒng)。開寶四年（971年），宋太祖滅南漢，李煜去唐國號，改稱“江南國主”，次年又貶損儀制，撤去金陵臺殿鴟吻，以示尊奉宋廷。開寶七年（974年），宋軍征伐南唐，李煜不得已進行抵抗，但次年兵敗被俘至汴京，授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封違命侯。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七月七日，李煜在汴京去世，追贈太師，追封吳王。
　　 在人世間四十一年的李煜，一生可以分為兩部分，被俘前38年和被俘后3年。在他被俘前他就以精書法、善繪畫、通音律、能賦詩填詞被人稱道。現(xiàn)在可以確定這些稱道不全是阿諛奉承，他也確實有才情。
　　 比如他早前的詞《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盡管沒有明目張膽做天子，但天子派頭還是有的。而“待踏馬蹄清夜月”卻把富貴的庸俗氣一掃而空。我們都知道，庸俗不庸俗，不在于有沒有錢，甚至都不在于有沒有學(xué)問，而在于你有沒有高出世人的一些情懷。在寂靜的月夜，騎著馬，看馬蹄一下一下踩在月色上。無論是聽清脆的馬蹄聲，還是看如水的月色，只要有過這樣一次自覺的經(jīng)歷，就算你每天都在一分錢一分錢算賬，你也絕不是一個狗茍蠅營的人。
　　 還有他的《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把離愁比成春草，要是不下一番功夫，這種妙句是不可能輕易得到的。
　　 再比如《一斛珠》：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
　　 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
　　 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被后來的文人認為是寫出了李清照都沒能寫出的嬌憨情人的神態(tài)。
　　 還有像《長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香艷吧？確實香艷。有情調(diào)吧？雨打芭蕉，也可以說很有情調(diào)。
　　 這些就是李煜前期的詞，好吧，確實好。但要是李煜的一生就這么結(jié)束了，他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詞人，如同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帝王一樣。在他現(xiàn)在流傳的作品中，有幾首被認為是其他人的作品。原因也很簡單，那些東西，他寫的和別人寫的，區(qū)別不大。那些詞，可以讓他成為一個詞人，卻不能讓他成為現(xiàn)在我們說的那個叫李煜的詞人。讓他成為李煜的，是他生命最后三年的詞作。
　　 含蓄一些的如《望江南》：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笛在月明樓。
　　 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故國江南，也正是秋天?！扒Ю锝胶h，蘆花深處泊孤舟”是一幅畫。晚上，月亮正好，小樓里有笛聲傳來。這應(yīng)該是剛成為俘虜后所做吧？孔子的“哀而不怨”應(yīng)該就是這個狀態(tài)。
　　 《望江南》應(yīng)該是稍微后一些的作品。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fēng)。
　　 《說文解字》解釋“悔”說是“恨也”。仿造這個解釋，后主這里的“恨”，也可以解釋成：“恨，悔也”。關(guān)于“悔”，我覺得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端所寫的“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解釋得實在，理解得透徹，表示出了人生世間，在只有悔時的許多無奈來。從字形學(xué)的角度來說，“悔”從“心”從“每”?！皬男摹闭f明這個字表示的是一種心情，而“從每”，“每”字的原意是“草旺盛生長”，也就是說“悔”代表的是一種像春草一樣根除不了的心情，只要它產(chǎn)生了就會在那人的心里滋長蔓延。人到中年，說自己對過去的一切無所悔恨的人，他自己或許會覺得自豪，好多人也會羨慕他，而我卻會更多地想到他人生的無聊。
　　 至于我，當(dāng)然和絕大多數(shù)蕓蕓眾生一樣總會有一些事，每每在午夜夢回或者無所用心的時候，想了起來，有了當(dāng)初要是不這樣該如何的心情。這種心情會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并且好像將來還會出現(xiàn)，那么它當(dāng)然也就是我們古人所要表達的“悔”的意思。也只有在有過這種人生經(jīng)歷后，我們才能明白中年的后主李煜，在成為“空王”后，“多少恨，昨夜夢魂中”的心情。
　　 《烏夜啼》應(yīng)該是真正感受到什么是“空王”后的作品。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俞平伯在《讀詞偶得》中關(guān)于這首詞從章法上進行了解讀。他的大意是說該詞化用杜詩“林花著雨胭脂濕”，“上片只三韻耳，而一韻一折，猶書家所謂‘無垂不縮’，特后主氣度雄肆，雖骨子里筆筆在轉(zhuǎn)換，而行之以渾然元氣?！薄跋缕叹湟粴庾x。忽入人事，似與上片斷了脈絡(luò)。細按之，不然。蓋‘春紅’二字己遠為‘胭脂’作根，而匆匆風(fēng)雨，又處處關(guān)合‘淚’字。春紅著雨，非胭脂淚歟？心理學(xué)者所謂聯(lián)想也。結(jié)句轉(zhuǎn)為重大之筆，與‘一江春水’意同，因此特沉著，后主之詞，兼有陽剛陰柔之美?！边@種解讀確實給我打開了另一扇門。但我想，李煜寫這首詞時，“章法”之類的形式上的東西已經(jīng)不再是他考慮的重點了。
　　 杜甫的“林花”是還在樹上，只不過被雨打濕了。而李煜看到的卻是掉在地上的花?；傆械蛑x的時候，掉在地上本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讓李煜傷感的是“太匆匆”，是剛開或者說昨天才開，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地上了，這當(dāng)然是外力而不是自身所致，這個外力就是“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而在這句前加了個詞“無奈”，是自己根本不能改變什么時的狀態(tài)。要是理解了這些，就不會再有俞平伯的下闕“忽入人事”的疑惑。
　　 “胭脂”當(dāng)然是掉在地上的花，“胭脂淚”可能是花上的雨，也有可能是作者看到早凋的花傷感而流下的淚；“留人醉”，普遍的版本是“相留醉”，花能留人，但人不能留花。我的感覺是“留人醉”更好。早凋的花讓我這個早早失去王位的人不能離開?！皫讜r重？”，一般都理解成“什么時候能再次相逢”，聽上去不錯，其實不合理。什么時候兩個失敗者再次相逢，這是人話嗎，難道再重復(fù)一遍失敗？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理解成“什么時候你能再次在枝頭開放？”，而詩人呢，也能再次成為真正的王。這些當(dāng)然是再沒可能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有過機會，沒把握好，也不是自己不夠好，而是對方太強大。這就是現(xiàn)實世界。
　　 在南唐國主時，知道宋要攻打自己，李煜兩次派遣徐鉉出使，愿意作為藩國，但宋太祖回答了那句著名的“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話。在叢林社會里，以為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就能得到別人的善待，不是奴才就是呆子。李煜應(yīng)該終于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修正自己以前的錯誤了。他有的只是：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一個“鎖”字，是詩人自身的狀態(tài)，而“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個人都有的感覺，所以每個人都覺得能理解，而其實每個人都不能理解。不只是不能理解李煜，甚至就算是夫妻間，也不一定能相互理解。這就是人生。能獨處時獨處，“無言獨上西樓”。
　　 在我，是更喜歡李煜的《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中最好的當(dāng)然是“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歷來被各種文人評論。當(dāng)然，真正能說到妙處的其實一個都沒有。元朝張蛻巖把前半句字變了次序，改成了“客里不知身是夢”，只能得出漢語的靈活。
　　 現(xiàn)實是特殊的客人，只能在夢里貪歡，還“一晌”，也就一會兒的功夫。那作者生活的現(xiàn)實該多么難受！晚上睡不著，是自身原因；被子不暖和，是客觀條件。這是從詞中就能讀出的意思，而深一層的意思呢？小時候，羅大佑唱：“總是要等到睡覺前，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后，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為什么會這樣呢？總覺得時間還長，先玩，玩完再做也來得及。大了呢？今日事今日畢；工作中的“ABC”法等等，都在提醒著我們，人性逃避困難的事是天性，能享樂就享樂。而正是這種想法，讓我們茍且偷安，結(jié)果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天上人間”，該在天上的，在天上；該在人間的，在人間。是命運嗎？也是，也不是。說是，差別就在那里；說不是，多年前，你的選擇決定了你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
　　 當(dāng)然，其中最有名的還是那首讓年少的我都有所感受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除了個別名詞或許會讓我們覺得有些陌生，其余的都如同我們常說的話，所以當(dāng)年年少的我誤以為這李煜就是一個現(xiàn)當(dāng)代人。
　　 詞中最有名的當(dāng)然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歷來議論很多，比較喜歡俞平伯在《讀詞偶得》中關(guān)于這些議論的評語：“劉繼增《箋注》所引《野客叢書》，以為本于白居易、劉禹錫，直夢囈耳。胡不曰本于《論語》‘子在川上’一章，豈不更現(xiàn)成么？此所謂‘直抒胸臆，非傍書史’者也。后人見一故實，便以為‘囚是矣’，何其陋耶！”確實，只有書呆子才會說什么本于什么，白居易、劉禹錫的詩句是好，但他們的意思一樣嗎？還有一個貨，說賀鑄的“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形容愁本于李煜的這句，卻比這句好，原因是賀寫的這些比李煜寫得更多。這貨的理解，我算是服了，就算是豬的水平也比這貨強吧？賀鑄那樣的詩人就算比驢少，也少不了多少。關(guān)于這句，俞平伯的評價是：“‘恰似一江春水流’，后主語也，其詞品似之。蓋說之作，曲折似難而不難，唯直為難。直者何？奔放之謂也。直不難，奔放不難，難在于無盡?！∷埔唤核驏|流’，無盡之奔放，可謂難矣。個杯水，杯傾水涸，有盡也，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無盡也。意竭于言則有盡，情深于詞則無盡。‘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老是那么‘不足’，豈有盡歟，情深故也。人曰李后主是大天才，此無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說也。情往而深，其春愁秋怨如之，其詞筆復(fù)宛轉(zhuǎn)哀傷，隨其孤往則謂為千古之句可，謂為絕代之才人亦可。凡后主一切詞皆當(dāng)作如是觀，不但此闋也，特以此發(fā)其凡耳?！边@里需要修正的一點是，“凡后主一切詞”應(yīng)該是“凡后主后期一切詞”，而不是全部詞。除了這點外，俞平伯的點評已經(jīng)使我不能再說什么了。
　　 關(guān)于這首詞，宋人王铚在其《默記》中有這樣一則記載，說是徐鉉歸順?biāo)纬?，初開始被封為左散騎常侍，后來改封為給事中。宋太宗問他見過李煜沒有，他回答說不敢私自去見。宋太宗讓他去，就說是自己讓他去的。徐鉉去了，只有一個老兵守門，不讓他進。他說了是奉皇帝旨意來的。老兵進去報知，好長時間，才搬了兩把舊椅子出來擺好。徐鉉急忙說一把椅子就夠了。但李煜已經(jīng)戴著紗帽、穿著道服出來了。徐鉉拜見時，李煜拉住他并拉他到堂上。徐鉉還在說君臣之禮，李煜說：“今日豈有此禮？”徐鉉只能半邊身靠在椅上，李煜卻拉住他大哭，好長時間，才忍住悲聲，長嘆一聲說：“當(dāng)時悔殺了潘佑、李平！”徐鉉回去后，宋太宗問見面的情形。他不敢隱瞞，全部說了。再加上當(dāng)時李煜恰好四十二歲生日，他做了個聚會，并讓人演唱了這首《虞美人》。宋太宗知道后，這些事聯(lián)系到一起，就賜牽機藥鴆殺了李煜。據(jù)記載，宋軍圍城時，李煜曾準(zhǔn)備了兩堆柴火，一堆為自己，一堆為自己特別喜歡的古代書畫。城破了，為自己準(zhǔn)備的柴火沒有點燃，但據(jù)說為書畫準(zhǔn)備的柴火被點燃了，好多他以及他父輩收藏的古代書法、繪畫的精品被判了死刑。當(dāng)時李煜的不死，說不清楚是他當(dāng)時怕了，還是佛家教義讓他不能自我了結(jié)。但他沒死，過了不到三年的屈辱日子，卻讓他把學(xué)到的一切升華了，他也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把這些思想表達了出來，從而使我們文學(xué)史上那個可以俯視一切的李煜圓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