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老驢識途(小說)
馬頰河西岸的清平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子。東西四趟大街,南北四條大路,四通八達,有幾十個小村子簇擁著。雖比不得城里,倒也自成體系,自有情趣。原先喚作“清平縣”,有明代的縣衙、文廟、城門遺存下來,很有些味道和底蘊。逢五排十,鎮(zhèn)上開集立市,擺攤交易,很是熱鬧。土雜市、布料市、糧食市、蔬菜市、木材市、牲口市、家具市、貓狗市,凡鄉(xiāng)間具有之物,都匯聚于此地。
離鎮(zhèn)子十幾里,有個大余莊。莊里的余大慶,是條五十多歲的漢子。家中養(yǎng)了一頭大黑叫驢,置了一輛膠皮轱轆架子車。農(nóng)忙時節(jié),運肥運糧;農(nóng)閑時節(jié),趕集上店。竹竿皮鞭啪地一響,大黑驢就嘚嘚嘚甩開四蹄,一路銅鈴叮叮當當。余大慶又愛吆喝“駕駕駕,喔喔喔”,把一輛驢車子使得一溜小風。到集上,除了賣只小山羊,買頭小豬崽,也沒什么大事,就是閑逛,就是熱鬧。順手買點蘿卜白菜,臨走,再給孩子們買點糖葫蘆、薄荷糖。
卸了車,將驢拴在老棗樹上。就有一位老媽媽邁著小腳走過來,掏出一對竹牌兒,一半拴在驢車上,一半交給使車的??匆惶燔囎右幻X,也不算貴。余大慶正一正青布長檐的帽子,胳肢窩里夾了人造革的黑皮包,拐個彎去了土雜市。背著手溜了一圈,買了一個白柳條簸箕,兩把高粱撓笤帚。挑三揀四的,說這個的簸箕扎得不緊,那個的笤帚綁得太松。嘻嘻哈哈,和攤主斗嘴打岔。說得熱呼了,不管認不認識,就掏出老“泉城”煙卷給人家抽。
蔬菜市人太擠,先不去。余大慶漫步出了青磚老城門,進了牲口市胡亂溜達。那牲口市設在一個大園子里,四五畝地寬敞。黃牛、黑驢、青騾子,老山羊、小豬崽也在園子里交易。牛哞,羊咩,豬哼哼,很是熱鬧。余大慶也不買什么,也不賣什么,就是瞎溜達,開心開眼界。掰開驢嘴看看老嫩,抓抓羊脖子看看肥瘦,很懂局的樣子。又走到一個賣豬崽的老頭跟前,伸手摸摸豬鼻尖,隨口問道:“這小豬怎賣?”老頭磕一磕手里的煙袋鍋,說:“兄弟倒懂局,你摸摸咱這小豬,鼻子都濕乎乎涼絲絲的,活蹦亂跳沒毛病?!闭f著話,倆人一對眼,都哈哈大笑起來。右手緊緊握住,抬起左手,一個拍打對方肩膀,一個捶打對方胸脯。余大慶說:“長有大哥,眨巴眼十來年了?!迸d奮得臉都紅了。那叫劉長有的老頭,也紅了臉呵呵笑:“眨巴眼十三年了?!眰z人蹲下來,抽著煙,對著臉,絮絮叨叨說著以前的事。有人來打聽豬價,也沒心思搭理了。
六幾年的時候,公社里發(fā)展植桑養(yǎng)蠶。在沙荒地里開出百十畝地,種了桑樹,蓋起兩排紅磚瓦屋,名曰“桑園”。桑園里的工人,大都是村里招來的,哪哪都有。老的六十好幾,小的二十出頭。余大慶和劉長有住一間屋,管著侍弄桑樹。澆水,耪草,施豬糞,成天價在桑林里鉆來鉆去。買來點關東的煙葉子,倆人分著抽;弄來點紅薯釀的老白干,倆人分著喝。斗嘴拉呱,嘻嘻哈哈,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后來換了當家的,公社解散,桑園解散,生產(chǎn)隊解散。倆人就各回各村,忙活著耕耕耙耙,收收割割,再也沒聚到一堆過。
劉長有說:“到我那里喝幾盅,讓你嫂子燉只老母雞?!庇啻髴c說:“行,多少年了,咱兄弟倆?!钡降昀锓Q了二斤馃子(糕點)做禮物,套上驢車去了小劉莊。劉長有小豬崽也不賣了,騎著大金鹿洋車子,在前頭領路。七八里地也不覺遠,一路驢蹄子嘚嘚,穿過一大片麥子地就到了。四間土坯平房,一圈泥巴院墻。院子里長著大棗樹、老榆樹、柿子樹、石榴樹。壘著雞窩、豬圈、頭牯(牛、馬、驢、騾等大牲畜)棚。老母豬在圈里哼哼,大公雞在墻頭踱步。
天氣晴朗,陽光金黃。劉長有媳婦正在天井里打袼褙,扎著青布圍裙,滿手沾著白粥湯。見余大慶進來,笑得眼角滿是魚尾紋,說道:“俺大慶來了,都多少年了?!毕戳耸?,沏上茉莉花茶,捧出長果、大棗,又洗了兩個雪花梨放在瓷盤里。余大慶說:“我就愛吃雪花梨,脆,甜,嫂子洗的更甜。”劉長有媳婦笑道:“那就多吃幾個,自個樹上結的,有的是。”劉長有說:“別光瞎白話,宰個雞燉上?!彼眿D說:“還是你兄弟倆親,跟他過了半輩子了,都沒說給俺燉個雞嘗嘗?!眲㈤L有說:“雞吃多了,怕你再下蛋?!彼眿D說:“下個驢糞蛋,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能給你下蛋?!闭f話間就抓了一只雞,抹脖子放血,燒開水褪毛,好一陣忙活。大斧子剁成塊,蔥姜八角烹油,按在大鐵鍋里,架起劈柴慢慢燉著。劈柴燃燒嗶嗶啵啵響,雞塊燜煮咕咕嘟嘟唱?;鹈绾蜔釟?,讓這小屋立馬暖和起來,雖是隆冬,也不覺冷。
迎門一張黑漆八仙桌,漆皮都脫了;兩邊擺著榆木靠背,磨得都包漿了。余大慶坐下首,劉長有坐上首。刷一對白瓷酒盅,開一瓶景芝白干。等不得雞肉熟爛,倆人擺了一盤長果豆,就滋滋咂咂喝起來,酒盅碰得叮當響。說起以前種桑樹,桑樹那個壯啊,那個旺啊,葉子綠得流油。說起以前分煙葉子抽,煙葉子太少,就掐了幾把苘麻葉,曬干了摻在里面充數(shù)。又說起現(xiàn)在的日子,不富,倒也能吃飽穿暖,荷包里有幾個零花錢。說起各人的孩子,老大早已結婚成家,孫子都老高了;老小,耕耕耙耙,舞鐮耍叉,也能獨當一面。劉長有就有些感概,說:“一晃,就一晃?!庇辛烁锌?,小酒也就加深起來。不覺酒瓶空空,就又打開一瓶。劉長有媳婦說:“你兄弟倆喝慢點,雞肉還沒燉爛哩?!庇啻髴c說:“種地就在乎苗,喝酒不在乎肴。”肉皮上一片紅云,從臉蛋子飄到耳根子,從耳根子飄到脖頸子。雞肉沒吃兩塊,白酒倒喝了兩瓶。
酒越喝越熱,話越說越稠。不覺已是太陽西斜,空氣里有了些涼意。余大慶站起身要走,腳踩祥云,晃晃悠悠。劉長有一把拽住,舌根也有些發(fā)硬:“住下,咱兄弟兩睡一個被窩,不要你嫂子了。睡了好幾十年,都膩歪了?!彼眿D就擰一把男人的胳膊,笑道:“誰還稀罕你,胡子拉碴的?!庇啻髴c就說:“老鴿子戀窩,你弟妹還在家等著呢?!睜窟^毛驢往車上套。要擱平常,三下五除二就套上了;可今兒個手眼都不聽使喚,夾板、繩套、后鞧、搭腰,猴子拉車亂了套。還是劉長有媳婦利索,牽過大黑叫驢,“靠靠靠,稍稍稍”吆喝幾聲就把車套好了。又往余大慶的黑皮包里塞了十幾個雪花梨,囑咐說:“給孩子捎著,可別掉了?!庇啻髴c稀里糊涂點點頭,大棉襖一裹,往車廂里一臥,口里喊一聲“駕!”。那大黑驢就一撲棱耳朵,甩開蹄掌噠噠噠出了出了村。劉長有媳婦還不放心,一直跟到大街上。劉長有說:“老驢識途,走不迷糊?!?br />
長五月短十月。冬天里白天短,紅紅大大一個太陽,已經(jīng)滑到了遠處的樹林稍上。成群的小雀(麻雀)打頭頂掠過,朝著朦朧的村子飛去了。十幾只山羊順著小路迤邐走過來,放羊老頭肩上扛著大鞭,嘴里叨著旱煙。大片大片的麥田,三五只晚歸的喜鵲,在田埂上立著。裊裊炊煙從遠處的屋頂上飄過來,緩緩垂下,在麥田里凝聚成青灰色一團。
小風一吹,酒勁上涌,余大慶就迷迷瞪瞪睡著了。也不管他南北西東,任由大黑驢自奔前程,搖著銅鈴嘩楞楞獨行。二十多里地,回到村里天已黑透。誰家的洋油燈還亮著,把昏黃的光灑在大街上。一群孩子跑來跑去玩藏迷糊(捉迷藏),嘰嘰嘎嘎笑著鬧著。一條狗汪汪叫了兩聲,又沒了動靜。
拐進混道(胡同)走到家門口,見大門關著,大黑驢就使勁卜楞腦袋,晃得銅鈴叮當亂響。余大慶媳婦拉開大門,把驢車駛進天井里。余大慶還側歪在車廂里睡著,呼嚕打得震天響。搖搖肩膀搖不醒,揪揪耳朵揪不醒。余大慶媳婦就趴到男人耳根上:“大慶,咱家驢跑了?!钡偷鸵宦?,余大慶就撲棱坐了起來,迷迷瞪瞪說:“跑哪兒去了,還不趕緊攆?”他媳婦說:“跑咱家來了,甭攆了?!庇啻髴c抹抹眼角的眵目糊,笑道:“老公老母的,還鬧?!彼眿D說:“跑哪里喝酒去了,俺還尋思著讓白骨精抓走了。”余大慶說:“巴不得碰見白骨精、狐貍精?!本桶延鲆妱㈤L有的事絮叨了一遍。又說:“老嫂子還給裝了一皮包雪花梨?!避噹锩税胩靺s找不見,拍拍腦門想回憶回憶路上的情形,卻嘛也記不清。他媳婦就說:“甭摸索了,保準掉到道上了。剛買的新皮包,好人造革的,四五塊里?!庇啻髴c笑道:“人沒丟就好?!彼眿D說:“人丟了沒事,可別把咱這頭驢丟了。”伸手搰拉搰拉(撫摸)大黑驢的大長耳朵。余大慶說:“你怎不搰拉搰拉我?”他媳婦笑道:“一邊去,黑不溜秋的,還沒咱家這頭驢白凈?!?br />
余大慶卸了車,把大黑驢栓到石槽上,沙啦沙啦篩上一篩子夜草。摩挲著驢耳朵,夸耀道:“咱這頭驢,比張果老的那頭還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