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們，好長時間沒和你們出去走走了。肩并著肩，手牽著手，到外面隨意地走走。尤其是在這萬紫千紅的春天，迎著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淋著沾衣欲濕的杏花雨，踏著野火燒不盡的青青草，嗅著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百花的香氣。雙手一推，走出屋去，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
　　 恰恰清明，恰恰你們都在家中。我早早起來，拉開簾子沐浴陽光，打開窗戶吐納春風。讓吊蘭、君子蘭和玻璃缸里的小魚，都呼吸一下清晨新鮮的空氣。我熬好小米紅棗粥，煎好蔥花雞蛋餅，然后喚你們起床。你們呢，卻懶洋洋地賴在被窩里，冬眠的蟲子一樣，根本不關心春天和燦爛的陽光。我千呼萬喚，我柔聲細語，你們才惺忪著睡眼，去衛(wèi)生間梳洗。
　　 由于缺乏運動而懈怠的身體，對小米粥和雞蛋餅，似乎都不感興趣。只喝了杯牛奶，就一個打開電腦去玩游戲，一個打開電視去追劇。似乎這是兩件，終生都不會厭倦的事情。為了它們，你們樂于終日窩在家中，不再關心你們本應關心的事情。比如一本有意義的書，比如一棵會開花的樹；比如太陽何時升起，比如節(jié)氣如何交替。我不要求你們關心國家大計，甚至不要求你們，關心父母和爺爺奶奶的年紀。但你們總得關心一下你們自己，比如你們的身體，比如怎樣從這狹小的、閉塞的屋子里走出去。
　　 關心一下太陽和星星，關心一下春風和春雨，終究比關心那些虛無的游戲和電視劇，更有意義。長時間浸泡在那些虛無縹緲里，你們的身體終會被掏空，你們的思想終會被感染無法醫(yī)治的病痛。親愛的孩子們，我已經(jīng)把窗戶打開了，我已經(jīng)把屋門推開了，我已經(jīng)把自行車擦洗得干凈，把胎壓調節(jié)得不軟不硬。出來吧，從那閉塞的小屋里出來吧，從那狹隘的、自我陶醉的世界里出來吧。
　　 走出高樓大廈的陰影，走出汽車尾氣的迷蒙，走出水泥路面的僵硬。跟著你的父親來到城市之外，來到原野之上，來到生機勃勃的、浩浩蕩蕩的春光。所有該開的花都開了，陽光一樣的蒲公英，月華一樣的角茴香，小女孩一樣的紫花地丁，大姑娘一樣的油菜花的金黃。所有該綠的草都綠了，鉆出泥土的柔嫩的苦菜，鉆出水面的尖尖的蘆芽，已經(jīng)開花的夏枯草，尚未開花的羅布麻。所有的樹都在努力伸展著枝條，都在努力地長高，努力去觸摸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喜鵲啦，麻雀啦，斑鳩啦，雉雞啦，都在嘹亮地歌唱著，歡快地跳躍著。云彩從南方飄過來，略略帶著些潮氣，腳尖輕輕走過草地，走過林地，走過麥地。小河里的春水，還略略帶些寒意，可是已經(jīng)有野鴨在上面游來游去。一條又一條的鰱魚、鯽魚和草魚。苲草柔長而翠綠，在清波中招搖著身體。
　　 親愛的孩子們，這燦爛的春光，恰恰與你們相宜，恰恰適合了你們青春洋溢的年紀。粉紅的桃花，潔白的梨花，嫩綠的草芽，哪一樣不是為了你們才如此繁華。你們的父親正一天天老去，漸漸遠離了這璀璨的春季。我想，趁著我心里還裝滿春光，趁著我還有許多話愿意對你們講。在今天，在這撩人的春天，請你們耐心一點，聽你們有點啰嗦的父親，打開他內(nèi)心的快樂與傷痕。面對春光，面對田野上的春光，請你們稍稍收斂一下，那不耐煩的模樣，那無所謂的模樣?？拷銈兊母赣H，望著他干裂的嘴唇，望著他稍顯渾濁卻又晶瑩閃動的眼神。我想把我，對于春天的感觸和理解告訴你們。吹去幾十年的積塵，撈取幾十年的積淀，將那些星星的碎片和凋落的花瓣，一一呈現(xiàn)在你們眼前。
　　 孩子們，請你們凝視著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凝視著那油綠的、波浪一般翻滾的麥田。請你們數(shù)一數(shù)，有多少農(nóng)人勞作在麥田間。噴藥，除草，澆水，施肥。高高駝著背，深深彎著腰，臉頰黑瘦，手掌粗糙。這些別人眼中的風景，卻默默承受著泥土的厚重，糧食的沉重。一支筆，一張紙，一首詩，怎比得過他們手中的糧食。那些糧食質樸而誠實，養(yǎng)育鄉(xiāng)村，養(yǎng)育城市，養(yǎng)育每一個需要糧食的人。包括你們，包括你們的父親。
　　 面對茂盛的麥地，面對深沉的土地，我們是不是該深深地彎下腰去，將遺失在農(nóng)田里的每一粒糧食，都一一拾起，一一記在心里。牛奶之所以香，是因為它們飽含了野草的苦楚；面包之所以甜，是因為他們飽含了耕作者的汗珠。孩子們，你們那細弱潔白的手指，何曾播撒過一粒種子，何曾收割過一粒糧食；何曾觸摸過斧頭、鐮刀、小麥和水稻。當你們把糧食隨意扔進垃圾箱里，也就背棄了那片沉默的、深沉的土地，也就背棄了那些守護土地的人們。他們靜靜地躺在泥土中，靜靜地看著后人們，如何耕種這片泥土，又如何背離這片故土。在滾滾的紅塵中，在都市的浮華中，漸漸淡忘了自己的來路，自己的出處。沒有根的楊花一般肆意飄散，隨意消散。
　　 孩子們，當你們在清明節(jié)那天，將花圈擺在烈士陵園的墓碑前，是否用手觸摸過那青石墓碑的溫度，還有沒有三十六度五。你們是否聽見，靈堂里有人在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在低低抽泣。那墓碑旁邊草坪的顏色，翠綠中，是否氤氳著一絲鮮血的殷紅。靈堂里的燕子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除了它們，誰又能年年守護那些亡靈，不離故土，不忘歸程。大地上的每一朵鮮花、每一聲鳥鳴、每一曲歌聲，都隱含著硝煙和炮聲隆隆。
　　 孩子們，這燦爛的陽光，這浩蕩的春風，這綠色的萌動；每一處風景，都有人在暗處用汗水和生命來支撐。像泥土支撐著建筑物，像食物支撐著你們的腹部，像骨頭支撐著你們站起來，如參天之樹，如擎天之柱。你們的祖先，你們的炎黃軒轅，都躺在深深的泥土中，給你們以支撐，給你們以生命，給你們以感動。還有那些古老的石器，還有那些斑駁的鐵器，皆埋在深沉的泥土里，皆以沉默匍匐的形態(tài)，讓你們踩踏著一路走來。
　　 只是孩子們，你們走得太遠了。雙腳不沾土，十指不沾泥。整日將自己封閉在那些鋼筋水泥里，整日將自己浸泡在那些虛無縹緲里。遠離陽光，遠離泥土，遠離植物，清高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寵物。你們已經(jīng)忘記了，你們的來處，你們的故土。忘記了春風浩蕩里，芳草萋萋里，那一捧捧黃土。
　　 在今天，在陽光燦爛的春季，我和你們依偎在田野里，依偎在金黃的菜花里，依偎在油綠的麥苗里。春風撫摸著你們稚嫩的臉，陽光撫摸著你們?nèi)崛醯募?，河水映照著你們清澈的眼。你們就是春天，美麗的嬌柔的，需要人去呵護的春天。你們要盡情地開花，盡情地長大，盡情地結出香甜的果實和誠實的種子。像腳下的泥土一樣除去虛華，樸實如初，深沉如初。莫在世人泡制的虛華中，喪失了本心，迷失了本性。你們的腳下需要泥土，你們的心中需要樸素。只有記住你們從哪里來，才會清楚你們到哪里去。你們的生命來自這片厚土，也終將歸于這片厚土。你們要牢記泥土，牢記祖先，進而牢記民族。
　　 親愛的孩子們，今日騎車幾十里路，來到你們出生的故土。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又好似什么也沒說。望著你們漂亮的衣服，嬌嫩的肌膚，略顯不耐煩的神色，我有一種淡淡的失落。卻又一時說不出，到底失落了什么。